巴特爾 |
阿榮旗的一月,白雪封了幾千里,雪線一直蔓延到鄰省黑龍江的那邊。巴特爾騎在一匹黃驃馬上,馬在原地不停地踱步,他黝黑的手緊緊抓著韁繩。這里是內(nèi)蒙古和黑龍江的交界處,巴特爾和他的羊在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 一天前,巴特爾用完了家里的柴油。柴油是用來發(fā)電的,沒了柴油,飲水 吃飯都成了問題。昨天下午巴特爾騎馬去了收費站那邊,道路還是封著的,閘口里一個人都沒有。阿榮旗去不了,甘南也去不了。他在這條公路邊上等了一上午,沒有一輛車路過。 巴特爾用蒙語罵了一句臟話。他的臉只有一雙眼睛漏在外面,其余的地方用帽子和圍巾蓋著。他用袖子蹭掉睫毛上快要凝結(jié)了的水珠,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家里走。黑蒙交界的地方,天空總是無云的空曠,和地上一樣,無論走幾百里,景色都是一樣的,藍色的色塊下是白色的色塊。 巴特爾的家是這里唯一的蒙古包,打結(jié)構(gòu)的木架被風(fēng)吹的有些松動了,上面裹了三層羊毛氈,在成堆的白雪中顯得有些發(fā)黃。蒙古包后面有幾塊太陽能板,架子上搭著幾塊肉干,巴特爾的五百多只羊被圈在一旁。蒙古包一進門掛著幅成吉思汗像,下面系著幾根哈達,簡單的家具,唯一有著現(xiàn)代化痕跡的就是一個16寸的電視。停好馬后他去看了看羊圈,每只羊都在,他去看了看狗,飯盆里還有水。做完這一切的事情后他回到蒙古包里,開始看電視。他的漢語不是很好,新聞里在說什么,他聽著有些費勁。從畫面上他隱隱約約明白,有一場疫情發(fā)生在了遠方的一個城市里。 一上午沒喝水,巴特爾有些難耐,F(xiàn)在他知道沒有水喝是由于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于是他打算去找負責(zé)瘟疫的人去解決他的問題。綏滿高速那里有一個防疫卡點,那里有帶著口罩的人。 巴特爾見到張英偉的時候,張英偉帶著一頂油乎乎的雷鋒帽,罩著公安大隊熒光色的防風(fēng)衣,臉上掛著個藍色的口罩,正趴在防疫帳篷里的桌子上玩著手機,前面放著一個取暖器。巴特爾拽下圍巾:“為啥不開閘口?餓死了牧民你們管不管?”張英偉把眼睛從手機上移開,把手機放在桌上,說:“你哪兒來的?口罩呢?當時一個個打電話,登記牧民人數(shù)的時候你到哪兒去了?”“我沒有手機。”“這不歸我管。你不來登記,沒有吃的怪誰?”“嘿!他媽的!”巴特爾一把把圍巾扯下來,狠狠往桌上一摔“又不是爺封的路!”“現(xiàn)在武漢的疫情那么嚴重,全國各地都封路。你不樂意,跟上頭罵去!”張英偉見巴特爾急了,聲音小了點“回去吧!把你住哪兒大概畫畫地圖,讓大隊處理你吧!” 巴特爾罵罵咧咧地在地圖上畫了個大紅圈,把圍巾攥在手里,推門就走“哎!老漢!”張英偉在門口沖著巴特爾喊:“下次記得戴口罩!”看著巴特爾騎馬的背影遠去后,張英偉低下頭,又回到了巴特爾進來前那個臥伏在桌子上的動作。 第二天,公安大隊的公車就停在了巴特爾的蒙古包旁,張英偉黑著一張臉從車上下來。他在蒙古包旁繞了幾圈,才找到蒙古包的門,正要掀簾進去,聽見巴特爾的聲音從身后羊圈那邊傳來:“小崽子!干啥!”張英偉把手里的塑料袋一揚:“不是你要的吃的嗎。”巴特爾接過袋子,里面裝著幾包掛面,幾捆菠菜,還有幾瓶礦泉水。巴特爾也不說謝謝,掀開蒙古包的門就進去了。張英偉跟著也進去:“柴油不要了?在車后備箱里呢。”他眼睛巡視了一圈蒙古包,最后落在了電視機前旁的一張照片上:“這你兒子啊,他咋不養(yǎng)你?你這相片也不整個相框,磨成啥了。”巴特爾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堵在門口的他推開,又往出走。張英偉又跟著他出去:“哎呀大爺,這群羊全是你養(yǎng)的啊!這賣了得不少錢吧!”“那是我兒子。”巴特爾站在公車旁邊朝張英偉喊“柴油拿下來,然后滾!”張英偉不說話了,心里尋思這老頭就是有病。兩人一起卸下來了后備箱的柴油,張英偉上了車,這時候聽見有人敲他窗戶:“下次過來時候給我拿個相框,我放照片。” 張英偉把車停下,進了大隊。有值班的同事來給他送了杯茶水,調(diào)笑他:“你也真是倒霉,那老頭自從他兒子沒了以后就怪得很,我們都不愿意去找他。隊長也真是的,這不就欺負你呢嗎。”張英偉一愣:“他兒子怎么了?”同事說:“你剛來的估計不知道,時間也長了。十幾年前,咱這兒草原發(fā)大火,那老頭的兒子當時剛考上消防員。當時草原上人還挺多,有個老太太腿腳不便利,給困草場上了,他兒子不聽勸,硬把老太太給救了出來,結(jié)果他自己大面積燒傷。送到醫(yī)院去以后,又感染又衰竭,最后也沒救回來。那老頭也沒再要兒子,后來老婆也得病死了,就一個人過到現(xiàn)在。張英偉喝了一口水。同時接著說:“要我說,當時就該賴死那個老太太,小伙子年年輕輕的,要活著就咱這么大。” 晚上,張英偉翻來覆去也睡不著。晚上夜涼,他把警服外套蓋在身上,一只胳膊搭在外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警服粗糙的面料。 張英偉后來去給巴特爾送物資的時候,巴特爾也不罵他了,干脆不理他。張英偉把裝物資的袋子遞給他,巴特爾看見一個木制的相框就放在袋子的最上面,底下還有水果,酸奶等等吃的,還有一包口罩。照片放進相框去,正正好好 不大不小。巴特爾拿著相框看了很久,總覺得相框的玻璃后面有灰塵,把照片拿出來,擦一擦,又放進去,又拿出來,又擦一擦。張英偉在一旁立著看,他也不說話。巴特爾想把相框放在電視上邊,但電視不平,相框立不住。張英偉說:“那就換個地方放唄。”巴特爾把照片遞給他:“那就放你旁邊床頭邊。” 張英偉放下照片, “隊里托我給你買了個手機。”張英偉拉開外套的拉鏈,從衣服內(nèi)兜里掏出來一個小盒子,“有需要的直接打電話就可以。” “我不用手機,用它干嗎。” “拿著吧,什么東西不是瞎鼓搗鼓搗就會了的。” 張英偉拿起來手機,打開相機,說:“這個就是拍照,你想拍啥,點一下就行。比如拍這個照片。大爺你拿著。”張英偉把手機遞給巴特爾,“就點這個,就照下來了。”巴特爾對著他和兒子的照片,使勁用食指點了一下屏幕。那張照片沒有對焦,左下角還有巴特爾擋住鏡頭的半根指節(jié)。張英偉笑了:“我給你拍吧。”他拍了一張照片。“你看,這不就拍下來了?還能當屏保。”巴特爾盯著手機屏?戳艘粫䞍,然后起身,打開電視下面的柜子,取出來一個坑坑洼洼的鐵皮盒子,盒子上掛著一個鎖。他從身上摸索半天,最后從厚重的棉衣下面拽出來一根鞋帶,鞋帶一端系在腰帶上,一端綁著把鑰匙。巴特爾打開箱子,掏出來一把錢,零零整整的,有幾張嶄新,有幾張皺皺巴巴。他也沒數(shù),就往張英偉手里塞。張英偉騰地站起來,兩人推搡半天。張英偉說:“算了大爺,我今天從你這兒回去不回大隊,怕把錢弄丟了。下次來的時候你再給我吧。”張英偉起身便走。 此后的近半個月里,張英偉再沒來過巴特爾家,來送物資的變成了另外一個小警察。巴特爾問他:“之前那個小伙子呢?”小伙子說:“您說張英偉啊?他不干了!本來他就不是編制內(nèi)的,一個小輔警,現(xiàn)在說是去武漢當志愿者了!”巴特爾低頭,看著小伙子送來的袋子:“沒有掛面和水果了嗎?”“沒有啊?咱們不是一直都送的這些嗎?您要是需要,我們下次就給您送來。”“沒事。沒事。不用。” 巴特爾目送小伙子開著公安大隊的車遠去。阿榮旗的天還是像往常一般的晴朗。寒冷的冬天是沒有鳥兒飛過的。 巴特爾和送物資的小警察學(xué)會了打電話,但是他沒有親故,電話也不知打給誰。晚上,巴特爾一個人在家里看著電視。內(nèi)蒙古衛(wèi)視在播疫情期間的采訪,一個記者問一個工人模樣的人:“你現(xiàn)在做大的愿望是什么?”工人說:“就想吃一口我家鄉(xiāng)內(nèi)蒙的羊肉。”巴特爾靠在椅子上,手指有意無意的撫摸著相框。蒙古包外的馬打了個響鼻。 巴特爾從枕頭下面掏出來一個油紙包,油紙包里面又包了一層絨布,疊得四四方方,里面是張英偉給他買的手機。他拿起手機,給110打了個電話。巴特爾說:“是隊長嗎…?我想捐一百只羊。…我就像讓內(nèi)蒙的孩子能在武漢吃上一口羊肉…你們隊里以前是不是有個叫張英偉的,能不能讓他也吃一口?…” 公安大隊的隊長握著巴特爾的手,不住地搖晃,他的語速太快,巴特爾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抬頭看著成群的羊被裝上一輛有著艷藍色外殼的卡車,卡車逆著光,巴特爾瞇起眼睛,陽光太刺眼了,晃得他看不清那邊有什么。巴特爾拉住隊長:“那個能看見人的電話叫什么?”“你說微信視頻?這個簡單啊,我教你!”隊長接過巴特爾的手機:“張英偉給買的手機吧!小子還存了他的微信在里面,你看,這不就給他打過去了? 巴特爾著急了:“不是現(xiàn)在給他打,算了算了!”巴特爾看著電話響了很久,那邊也沒有人接聽,然后自動掛斷。他從隊長手里接過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未接通”。他把手機用油紙包好,又放回了枕頭下。 昨天公安大隊的隊長特意給巴特爾打了三個電話,讓巴特爾留意今晚的內(nèi)蒙新聞,說是要報道英雄凱旋。 巴特爾坐在床上,小桌上擺著一盤羊肉和兩個酒杯。新聞還在繼續(xù)播出,先是講了武漢的疫情控制,又報道了兩所醫(yī)院的修建進度,在鏡頭下能看到火神山醫(yī)院的全貌,工地上的人變成一個個移動的黑點。巴特爾坐在那里,凝視著電視屏幕。電視新聞?wù)趫蟮纼?nèi)蒙古援鄂的一部分醫(yī)療團隊回省。戴著白口罩的人站在機場,為另一群戴著白口罩的人獻上藍色的哈達?谡謸踝×怂麄兊拇蟛糠帜,巴特爾能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到有淚光。 晚間新聞結(jié)束了。巴特爾坐在那個地方,只是坐著。許久后他站起身,成吉思汗像下解下了兩條哈達。哈達底下有一行蒙古:獻給救火英雄。他拿出手機,給張英偉發(fā)去了一條視頻通話。 視頻響了很久,終于接通了。屏幕上的張英偉被口罩擋住了半張臉,裹在厚厚的防護服下面,巴特爾差點沒認出來他。張英偉那邊很吵,視頻一頓一頓。他說了什么,巴特爾沒聽清。巴特爾說:“小子,知道你忙。我很快就好。” 巴特爾舉起一條哈達,輕輕放在了手機上。 西北大學(xué)現(xiàn)代學(xué)院 廣播電視編導(dǎo)專業(yè)1804班 楊潤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