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前,我們都是穿著家人給我們做的新衣服,而我們二十歲以后,他們開始穿我們的舊衣服。
來校報到前一天,我和弟弟在整理衣柜(姐弟倆長期住校,可家人還為我們在家里留了衣柜),正為愈來愈多的新衣服沒處存放而越來越多的舊衣服又不知道如何處理而發(fā)愁時,忽然聽母親在背后低低地說,把它們給我們吧。
我們便疑惑著將我們覺得用不上的衣服給了母親。
其中的一件是我平生第一次穿的運動裝,當時我還在讀小學,姐弟倆的求學卻苦了父親,他除了要做好一家人的責任田外,還要到他所在的學校給學生授課,以滿足我們的學費和家庭的一切開支。他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靠山?梢韵胂竽赣H給我買這件衣服時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只因當時運動裝很“先鋒”。還有一件是春節(jié)時做的毛料套裝,款式和布料至今仍引領潮流。母親知道我在編排節(jié)目,便幫我在成衣店做的,十二塊錢一米,只是做工不太好,現(xiàn)在我穿起來又窄又小了,但當時,我是欣喜若狂啊,還有一件是……
母親把它們全摟到日頭底下曬,直曬到能聞出陽光鮮甜而溫暖的香氣,母親一件件地拍打它們,撫摸它們,像在上面尋找我們成長的痕跡和追懷失去的時光。
母親嘮叨著:別看衣服舊了,我還能穿呢,丟了可惜,果真母親挑了那件套裝,從沒如此裝扮的母親現(xiàn)在一下子有點亦莊亦諧的味道,這一刻,我的雙眼被一種晶瑩的東西罩住了,生出了內疚,意識到自己從未想過給母親補妝,也意識到自己長大成人的同時,母親卻日漸干癟衰老了。
我臉有些燙,說:媽,別穿了吧,我和爸給你買件新的。
母親說,做媽的有舊衣穿,是快事,證明你們又添了新的,有何難為情的呢?要是新衣服,穿在身上做起事來,反倒束手束腳的。
母親便開始比較集中地穿我們的舊衣了,我的,小弟的,有時莊重,有時花哨,有時土氣,母親似詼諧喜劇里的一個角色,只是我們一點都笑不起來。
平時添置了新衣,但不是經常穿,只是逢年過節(jié)或有其他的喜事時,才穿的那么一兩次,大一報到了,她陪我到校拎行李交費,也把新衣服穿上了。
她說,這時不能埋沒了你們的人情,給你們丟臉。
還有的陳衣物,她送給了村里比我們小的孩子或捐困救災了。
還有的舊衣,母親把它們拆成片,用米湯裱褙起來,曬干,剪成各種式樣的鞋幫,或納成大大小小的鞋底。不久,暖乎乎的“毛窩”就會伴我走過隆冬。
那鞋底,都是母親一針針用頂針頂過去的。
以往住校時,母親總往我行囊里塞雙布鞋,我和弟弟現(xiàn)在都升入高校,消費更高了,母親便決定外出打工補貼家用。她每天早晨5點多便起床,騎著單車前往數(shù)公里外的雇主菜園里鏟芹菜,雨天依然勞作埂間,披著一張雨布,穿著我留給她的軍訓服,抱著捆好的芹菜,穿梭于雨簾里。晚上9點左右,才拖著疲憊的身子摸黑踏上歸途,蒼老的面部似風干的桔皮,雙眼霧蒙蒙呆呆地盯著飯菜,隨著她面部煙霧的消散,只見她臉上川字型的皺紋微微抖動,疏淡的眉毛活了起來,整個臉頰宛如一池陳舊的水被風攪動。
母親粗實的背影,是我一生看不厭的一幀風景,美好的心靈和感情融化在有些褪色的迷彩裝里。
孟郊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詮釋著偉大母親拳拳愛子之情,我透支了母親十多年的幸福,慈鴉尚還哺,羔羊猶跪足,待我生活寬綽時,會將心比心報答三春暉。
偶爾拆洗被罩時,發(fā)現(xiàn)里面絲綿胎上粘的舊衣服,想起我的媽媽,如今她在鄉(xiāng)下,一年四季從春到冬,廝守著我的老家,一生追著日和月,孩兒怎能不報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