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童年的年，是從鞭炮開始的。一進臘月門，大街上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們舍不得把家長給買的火鞭一口氣點燃，就拆開來一個一個的放。 劈！啪！ 寶福是孩子王，專門跟隨過路人的腳后跟放鞭，哪怕把人家驚的哎呀一聲尖叫，才覺得開心，即使聽到兔崽子的罵聲，他都無動于衷，還站在那里使鬼臉，嘿嘿地笑。 那年月，平日里家長是沒有閑錢給孩子買鞭的，大凡聽到街面上時斷時續(xù)的鞭炮聲，就好像聽到了一個集結(jié)號，過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這時候，放了年假的孩子就成了打開籠門的鳥，男娃相互追趕著玩打仗，女娃踢毽子跳皮筋。有時候女娃也跟著男娃肆無忌憚的到處瘋跑，也時常成為大人門趕廟會和年集的跟屁蟲。不過，那時候孩子欲望的范圍想比現(xiàn)在的孩子，有限的多，家長對于他們的欲望也好管控。給哼哼唧唧的男娃買上一掛鞭，給愛美的女娃買一個頭花插在頭上，花個三毛兩毛就皆大歡喜，哄得孩子們蹦蹦跳跳。 那個冬天，娘手里已經(jīng)做好了三雙千層底黑布棉鞋。進了臘月，最后這一雙才是做給她自己的。聽到窗外的鞭炮聲，娘好像加快了做鞋的速度。娘習(xí)慣用納鞋底的大針在她濃黑的頭發(fā)里，往后輕輕劃幾下，針尖對準鞋底的針腳扎下去，然后右手中指的頂針用力一頂，鞋底背面大針就露出來一半，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緊大針，幾下揪出大針。納鞋底的線繩足夠長，娘拉動繩子的右手常常舉過頭頂，一針一線，娘就是這樣坐在炕沿上，許多個白天黑夜，重復(fù)著同一個單調(diào)乏味的動作。 那一天，我和寶福幾個野孩子玩打仗，跑得我臉紅紅的大汗直冒。娘喊我來到她面前，從炕頭上堆滿的棉鞋里翻找出屬于我的那雙。娘彎下腰，竭力使她新做的棉鞋適應(yīng)我的腳板，柔軟的棉花緊緊裹挾著我的腳丫，總算穿了進去，卻聽見娘接連發(fā)出幾聲嘆息，她說，照著你去年的鞋樣，大出來不少了啊，可還是小了。瞧俺兒這大腳片子，再過幾年，就要趕上娘的腳大嘍。娘摸著腳趾處問我，腳指頭在鞋里得勁嗎？我用力跺了幾下，說，娘，可舒服呢。娘卻還要我再走兩步，她一邊看著我笨拙的步伐，一邊搖著頭念叨，還是有點夾腳。我知道娘心里并沒有因為我說舒服而感到絲毫寬慰。 過了臘月二十三，蒸面食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一鍋一鍋的白面饃饃，年糕，各種菜餡的包子，填滿了土炕上擺放的盆盆罐罐。但這些也只是冰山一角，還要炸丸子，炸藕夾，炸果子，炸魚，炸肉，炸豆泡。 燉肉更是我期盼已久的了。因為肉這個詞，只有過年時，才可以真正聞到它的香味。 屋地上擺放著各種盆具。大口鋁盆里是爹在集市上買來的豬頭下貨。我蹲坐在一旁，看著爹如何將豬頭上的白毛用燒紅的鐵條烙去，滋滋啦啦的聲音過后，空氣中立刻彌漫著一股難聞的焦糊味。盡管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時這種極其笨拙的拔毛方法有失科學(xué)，可兒提時代的我卻在一旁看的津津樂道。爹無疑算得上一個愛干凈的人，那些灌滿水的豬大腸在他手里倒來倒去，最后還要將一些醋倒進去一遍一遍淘洗，我看的甚至有些厭倦了，不得不費解的跑去向娘告狀，說爹仔細到讓我忍無可忍。娘反而笑著夸獎起爹來，她口氣堅定的說，你爹加工的肥腸干凈不膩，好吃著哩！ 豬頭下貨把八銀大鍋塞得滿滿的，蔥姜蒜大料香葉肉扣桂皮覆蓋在肉上面，這時候娘的一只手還在面盆里，她封我一個官銜叫做火頭軍，我知道這個好聽的頭銜，是娘要哄著我坐在灶下幫她燒火，可我終歸心甘情愿聽了娘的話，我開始添柴拉風(fēng)箱按部就班忙活起來，眼見的成績是鍋里的下貨肉在眾多的佐料中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整個屋子香味撲鼻。誰能想到，現(xiàn)在這些我努力不敢碰的肉類，幾乎成了我童年時期最奢侈的美味。 我常常和寶福玩的額頭冒汗，跑回家喝水時像個牛犢喝到喘不過氣，正巧又被娘抓了差，好不情愿又坐在灶下充當(dāng)火頭軍，往灶洞里填些棉柴，左手用力推拉著風(fēng)箱，火光把我的臉映照的公雞冠子一般紅。我心不在焉，大街上孩子們的打鬧聲，奔跑聲，牽著我的魂兒，我眼睛的余光卻注視著娘。這時候，娘猜不出，我正在預(yù)謀著伺機逃跑，等娘再轉(zhuǎn)過身來時，灶臺下我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了。 炒面蛋兒或許是我們家鄉(xiāng)過年獨有的風(fēng)俗。娘炒的面蛋甜甜的酥脆可口，也成為我童年的最愛。 炒面蛋時， 娘頭上蒙一塊花毛巾。娘用握在手里的一把長柄鐵鏟不停翻炒鍋里的面蛋，面蛋開始膨脹起來，鐵鍋和那些灼燙的沙土?xí)l(fā)出焦土味和面蛋的香味，因為鍋里有和面蛋混合的沙土，翻炒時，就會有沙土沙拉沙拉刺耳的聲音。娘握住鐵鏟的那只手，上下翻飛，有我和哥哥不停的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娘彎下腰好久都難得直起來的腰身，從來不知道疲倦，看上去總有使不完的力氣。 那種香甜可口的面蛋，伴隨著歲月的流逝，現(xiàn)在卻不多見了�，F(xiàn)在的青年愛干凈，又有能力掙錢，幾乎不待見用沙土炒出來的面食了。 口袋里多了娘炒好的花生和面蛋兒，也就多了一樣和小伙伴交流感情的勇氣和資本。我毫不吝嗇的把好吃的分享給他們，他們也就處處聽我的話，就連早已經(jīng)鞏固了孩子王地位的寶福，在吃完了我送給他的面蛋兒后，饞貓一樣的眼神在我空空的口袋上轉(zhuǎn)動。 在童年的世界里活著，就像溫床里的秧苗，無憂無慮，快樂的成長，熱鬧事接踵而至。臘月二十六傍晚，村莊大禮堂前的廣場上，豎起了寬大的銀幕。這個令村子里所有人都振奮的好消息，很快就會被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的孩子們傳的家喻戶曉。村子上空晚飯的炊煙還在樹木的枝丫間環(huán)繞著沒有散盡，屏幕前放映機周圍早已經(jīng)占滿了座位�！短鹈鄣氖聵I(yè)》開演的時候，廣場最后一排觀眾站在高凳上，遲到的老人只好轉(zhuǎn)到銀幕的背面去看，沒成想，銀幕的背面也人山人海了。電影演著演著突然停了，原因是一部電影片子，幾個村同時上映，等片子是常有的事，也是最讓人焦心的事情了，可人們還是守住自己的座位不肯離去。記得那一年的正月十五晚飯后，我和寶�；锿鶄�伙伴，步行二十多里路，到一個偏遠的村子看一場電影，電影的名字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星空下我們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前行，鄉(xiāng)間土路上被人們匆忙的腳步搞得塵土飛揚，回來時褲腿里，鞋子里全是塵土，但絲毫不覺得累，更不覺得后悔，只覺得應(yīng)該慶幸，因為那些被家長阻止不讓出遠門看電影的同伴，怨氣十足，正翹首以待等著我們歸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開始神乎其神，手舞足蹈，甚至添油加醋給他們講孫悟空降妖的故事了。 時光飛逝，那些美好的記憶已經(jīng)化作我夢中奢望的時候，那時的父母，鄉(xiāng)愁和玩伴，那時的故事和畫面，猶如海上波濤和浪花，總會激蕩起我心底的漣漪，激起一份感動，和對這個世界綿綿的愛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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