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八月底，我六歲多一點。不識字的父母親卻希望我能盡早去上學。當時村里面沒有學堂，村里管事的人考慮到村子有八九個孩子要上學，商議后，就在村里找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先生來給我們教書。這位先生名字叫景俊明，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教書先生。在那個年代，他是我們村唯一的文化人，能斷文識字，男女老少，沒有人不尊敬他的。我的父輩們都稱他為景先生。這位景姓老師，常常頭戴禮帽，身著有補丁的黑長衫，個頭有一米八左右，帶著眼鏡，一看就是一位很有學問的先生。只是說話有些結巴。聽村里人說，他年輕時在外地教過學，三十多歲時，因妻子病故，留下一兒一女靠他撫養(yǎng)，只得回家種田，靠幾畝薄田度日，生活很是貧困。
當時，村里沒有教室。我家門前有一個磨道(供村里人磨面的地方)，就作為念書的學堂。我們上午上課，村里人下午磨面，不磨面時就全天上課。我們八九個小學生，女多男少，最大的十四歲，最小的六七歲。當時上的是國文和算術，沒有什么課本，老師教我們讀什么，我們就讀什么，老師在黑板上寫什么，我們就跟著寫什么。就說當時的寫字吧，開始寫字不叫寫字叫“畫”字，由于不懂筆順，一個字就從右到左，從下到上，歪歪扭扭照貓畫虎，景先生不知手把手糾正了多少遍，才慢慢養(yǎng)成正確的寫字習慣。那時我們常常有些小淘氣，甚至惡作劇，例如念《三字經(jīng)》:“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我們不懂意思，也不認真，打哈哈虛改詞語，亂念一通。先生說話有點結巴，但聲音卻很洪亮。我記得那時上課他就說：我……我……我說個一，你……你……你們也說個一，不能我……我……我說個二，你…… 你…… 你們也就跟著說說個二。他一字一句地教我們讀，一字一句地教我們寫，我們也一字一句地跟著學。
我們這些小毛孩子，上課有小聲說話的，也有做小動作的，更有調皮搗蛋的學生下課后給老師使絆子的，學他結巴講課逗大家哈哈大笑的。對調皮搗蛋的學生，老師的懲罰也是很嚴厲的，用板子重重打手掌。他將院子里的半個破磨石拿來，讓我們跪下頂在頭上，要頂一個時辰才肯罷休。我們頂不住的時候，就用雙手撐著，可以稍微減輕頭部的壓力。后來有些學生受不了老師的嚴厲懲罰，就想著法子怎么把老師的板子給藏起來。
記得有一天下午放學后，我們沒回家，就派了兩個年齡小的，藏在教室外邊偷看老師把板子會藏在什么地方。這兩位同學看到老師把板子藏在大門上邊的檐子上，等老師走后，我們就把板子從大門檐子上偷下來，拿回去藏在家里，以為這樣老師就打不成我們了�？珊镁安婚L，老師又托人在外村做了兩副新板子，我們再也無計可施。
從此我們學習國文，算術也總算重視了起來，因為大家都不愿意受到老師的嚴厲懲罰。就這樣我上了一年多蒙學后，全國解放了。從一九五零年開始，我又開始到行者鄉(xiāng)蒼頭行者小學繼續(xù)上學。
那時，新中國剛剛建立，廣大農(nóng)村仍然很貧窮。雖然學費只有一塊多錢，但我家還是交不起。奶奶不愿耽誤我，便向行者鄉(xiāng)蒼頭小學周生茂老師求情，先欠著學費。我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沒有筆和紙，就用小樹枝為筆，以地做紙，在地上寫，在土堆上劃。我深深記著奶奶說的話：“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蒼頭小學離我家有三四里路。每天天未亮，奶奶就喊我起床去上學。冬天上學時，天還很黑，一個人不敢走，奶奶就把我送出好長一段路程，等天大亮的時候，她才往回走。
家離學校遠，中午不能回家吃飯。每天早上出門，奶奶總給我?guī)蓚�饃。中午，其他同學放學回家吃飯，我就在學�？懈绅z頭，喝白開水，偶爾奶奶也會給我?guī)c腌咸菜。每年過生日，奶奶會煮個雞蛋給我。有時候放學后我在路上貪玩，回來晚了，奶奶就會站在路邊一直等著我回來。她曾對我說：“放學早點回來，回來晚了，西溝狼窩里的狼就會出來，它會把孩子給吃掉的。”從此每天放學，我就早早地回來，我知道奶奶在擔心著我。
有一次早上起床，天下大雨。好不容易有了不去上學的理由，我就怯怯地對正在給我收拾東西的奶奶說：“奶奶，今天雨太大了……”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嚴肅地說：“下雨了，你就不想去了?才遇到這么點困難就害怕了，那你以后怎么干事啊!”聽了奶奶的話，我背起書包去上學�？粗@么大的雨，而奶奶的腳又不方便，于是我學著一個大人的口氣對奶奶說：“奶奶我明白了，現(xiàn)在我長大了，可以一個人去上學了，今天下雨你就不用送我了。”可是奶奶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樣，拿了兩張雨披，一張給我披上，另一張給自己系好，然后拉著我的手，頂著瓢潑的大雨，踩著泥濘的小路，祖孫倆相互扶持著，向學校走去。在一個小路的拐彎處，由于沒站穩(wěn)，我和奶奶都滑倒了，在泥窩里我和奶奶滿身都是泥和水，奶奶拉著我的手爬起來，用手拍掉身上的泥水，又相互扶持著繼續(xù)向前走。那時的條件是苦了點，但從另一面看，對我成長也有好處。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懂得只有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才能改變貧窮的生活。因為努力，我的成績甚是優(yōu)異，也很得老師的喜歡。最讓我深受感動的是教我語文的周生茂老師。
我剛上學的那年冬天，“交九”以后，天降大雪，一下就是二十多天。家鄉(xiāng)有句話：“三九三凍破磚，讀書的娃娃真可憐!”有一天，我穿著露腳的單布鞋，等到了學校，雙腳凍得麻木，早已沒了知覺，腳后跟磨爛了都不知道，似乎這雙腳不是自己的。我到教室的時候，周生茂老師正上課，他叫住了我：“楊昌俊，你的腳怎么了?”我低下頭看著我的腳時，發(fā)現(xiàn)腳已經(jīng)腫得像個大面包，還有已經(jīng)被凍結的、凝固的血，我“哇”地一聲哭了。老師趕緊放下課本，走到我身邊，關切地問：“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穿棉鞋啊!”我哭著說：“我媽媽去世了，奶奶眼花了，看不見了，不能給我做鞋子。”周老師把我拉到他辦公室，讓我坐到爐子邊暖手，并將我的雙腳放在他的懷里暖，還給我端了一杯熱開水，讓我喝了暖暖身子。我身子沒怎么熱，眼淚卻涌了出來。周老師說：“你學習這么好，可你們家太…… 這么冷的天，連一雙棉鞋都沒有，怎么受得了啊!”停了一會兒，他敲了一下桌子又說：“我會想法讓你穿上新棉鞋的。”本以為周老師只是那么說說而已，卻不曾想，第二天，當我走進教室時，周老師手捧著一雙嶄新的黑色布棉鞋，走到我面前，說：“這是全班同學們捐的六塊九毛錢給你買的一雙新棉鞋，你趕快換上吧!天太冷了，不能把腳給凍壞了，不然你就不能上學了。”周老師說這是同學們挑草賣的錢，還有父母給的零花錢湊起來，給我買的新棉鞋。
接過老師手中的棉鞋，我的眼睛濕潤了，手有點發(fā)抖，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內(nèi)心的感動，只是深深地向老師和同學鞠了三個躬。有了這雙鞋，我再也不用凍腳了。我暗下決心，我會更加刻苦地學習，以實際行動回報老師和同學對我的關心。
我在蒼頭小學讀完了一、二年級。這里有我終生難忘的老師和同學，可是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他們，轉到縣城華清小學去讀書。因為這時父親剛娶了繼母。繼母是一個賢惠的人，為了讓父親能安心在城里修車，免得兩頭奔波，她建議把我和奶奶安頓在縣城，也好照顧一家老小。
華清小學比蒼頭小學大了許多。第一天，我隨父親來學校報名，身后的同學們指著我那打了幾個補丁的褲子，捂著嘴笑。我低著頭跟在父親身后，一句話也不說。這里的學生都是縣城里的孩子，他們鄙視鄉(xiāng)下人。老師向同學們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同學楊昌俊，以后大家要好好相處……”卻引來了同學們的哄堂大笑。我低著頭走到老師指定的位子。上課坐著下課依然坐著，沒有人和我玩，幾個調皮的男生嘲笑我：“楊昌俊，讓我來數(shù)一下你屁股上補了幾個補丁。”然后又是一陣笑聲。我沉默不語，心里難受極了。到了冬天，我仍穿著一條很舊的棉褲。有一天，因不小心，把褲襠給弄扯了，露出了小雞雞，嚇得我夾著腿走路。這件事被嘲笑我的那幾個男生知道了，他們就講給同學們，還讓同學們看，男同學笑得捂著肚子直不起腰，女同學們都羞紅了臉，罵我是小流氓，然后跑出了教室。
覺得既委屈又傷心，課都沒上就哭著跑去找父親，并將事情原委告訴了他。父親聽了也很生氣，看了看我破爛不堪的舊棉褲說：“走，爸帶你去買條新棉褲。”兒子被同學們嘲笑，當父親的更傷心。父親牽著我的手，在街上轉了很長時間，終于在東大街一個當鋪給我買了一條棉褲。當鋪賣13元一條棉褲，經(jīng)父親討價還價以11元錢購得。我當時的高興心情，真是難以言表�？僧斘冶е扪澔丶視r，繼母卻有點心疼，生氣地說：“家里有棉花，再買一點布做一條新棉褲，可以省很多錢的，你爸是怎樣算這個賬的?”聽了這話我心里特別難受，也不敢吱聲，悄悄地溜進了奶奶的房子，心里想著繼母就是繼母，不像親生母親對兒子那般好。后來聽奶奶說，繼母和父親因為買棉褲的事情吵了一架，我才理解了，主要是家里不寬裕，而且自己做的比買的更加暖和耐穿。我感到很后悔，真不應該讓父親為我買這條棉褲。
無論怎樣，我始終沒有忘記我的學習。不管班里的同學如何嘲笑我，我都不會放松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同學們逐漸改變了對我的態(tài)度，還選我當少先隊中隊長。我總是踴躍參加學校組織的各項活動，還擔任少先大隊的洋鼓手，學校開展什么重大活動時，我就會戴上紅領巾，背著洋鼓在隊伍前面“咚咚”地敲，感覺十分自豪。記得那時候，學校還請來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給我們講故事，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我聽后十分感動。學校大隊輔導員張有德老師，還特別給我們講英雄少年劉文學的故事，我們?nèi)Ｉ傧汝爢T積極開展學習英雄少年劉文學同惡霸地主作斗爭的活動。
劉文學的事跡感動著我，指引著我前進，我發(fā)誓要做一位劉文學式的好少年，好好讀書，長大為祖國建功立業(yè)。
每當夜深人靜，回憶這些難忘的上學路，讓我久久不能入睡，使我更加珍惜今天來自不易的生活，努力學習和工作，爭取為人民為國家作出更大的貢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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