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風,涼爽宜人。
渭河平原上一個村落的農(nóng)家小院中,我們圍坐在樹下支起的青石板旁,聽著我的一位同學的老母親講述她的一生。
當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正值纏足的年代。于是,深愛著她的母親下了狠心,用布條緊緊地箍住她嫩嫩的雙足,然后,挾著她,把她放在紡車前,塞幾根捻子在她懷里。那捻子是數(shù)好的,要她紡完,不能偷懶。她足疼難忍,也完成不了紡線的任務(wù)。于是,自己偷著解了纏足的帶子,把未紡完的捻子埋在茅廁里。她慶幸自己的聰明。
然而,捻子被祖母從茅廁的土里搜尋出來了。祖母責令母親加倍懲罰。這次,把足纏得更緊,綁得也更牢,還用棒槌來敲打以修飾得更稀樣些。然后,塞給她棉花捻子,讓她繼續(xù)紡線。
她忍受著這鉆心的疼痛,以單薄的身子,每天搖著紡車,就這般度著她的少女妙齡。嗡嗡的紡車聲伴熒熒淚光,她終于出落出一對稀樣的三寸金蓮。
穿上花繡鞋紅棉襖,上了花轎,她被抬著離開了給自己纏足的母親和懲罰她的祖母。從此,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她在哭嫁,無聲,只有淚,沿臉頰慢慢的淌。
蓋頭被人揭開了,她有了男人。
男人家頗有財產(chǎn),而她娘家卻貧,因而在家里總是低眉順眼。有了委屈,在晚上告知男人。男人是家里的三子,是老好人,不拿事。她流著淚嚶嚶地哭訴,婆婆和阿嫂欺侮他,而他聽了半天,不吭氣兒,最后只說聲睡吧,就昏昏然躺下睡了。
聽說,日本人打到黃河那邊了,只要越過黃河,不會要幾天就能來到這祖先世代居住生息的關(guān)中平原了。國民黨拉壯丁,他們家弟兄三人,人家要抽當兵的。家里買了幾次壯丁,太傷錢,阿嫂出主意:讓老三去吧。
老實巴交的老三扛槍走了,她只落了個終日倚門望歸,望穿秋水,還得照管孩子。人瘦了,頭發(fā)失去了光澤,漸漸地如麻一樣青白。
丈夫打過日本鬼子,那是真的,是面對面打的。但,他是國民黨的兵。在異樣的年代異樣的歲月,已顯老態(tài)的她要陪丈夫挨斗,她是黑黨家屬。婆婆已經(jīng)作古,老阿嫂早已和她劃清界限。
然而,她還是很精神,以一雙小腳奔波于鄉(xiāng)村與縣城間,尋政府掃去蒙受的屈辱。如今,她已年過七旬,頭發(fā)花白了。她在養(yǎng)了四個女兒后,晚年得子20剛出頭,她又為兒子操心了。
“我要讓我娃找一個在外邊干事的媳婦兒,體體面面地活人。”
“那你也可以跟去享清福了。”我們打趣地說。
“不,不,”她使勁兒地搖著花白頭發(fā)的頭,“我老了,礙手礙腳的,去了讓媳婦討厭,跟我娃吵架鬧矛盾,叫我娃為難。咱又不缺胳膊少腿,自己做,自己吃,死了一埋就完了。”說罷,她望著兒子和藹地笑著。
她兒子也笑了:“媽,看你說到哪兒去了。”
這就是一個關(guān)中普通老婦人的經(jīng)歷,這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婦女的經(jīng)歷,真的,太普通了,史書上絕對留不下她的名字。
以上文字,寫于二十年前。分別二十年后,當今年夏天,我再到我同學家里去的時候又遇到了老人。她已年過九旬,坐在輪椅上足不出戶。然而是一樣的和藹。我的同學在他們縣城一所中學任教,老人每天早上都是第一個起床,坐在客廳里,目送兒子出門上班;每天晚上都坐在客廳,直等到兒子回來才就寢。她說:可憐我娃,讓我拖累到啥時候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