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按說李翠花早已過了退休的年齡。從頭發(fā)梢到臉盤子，真實已被焗油護膚霜所掩蓋，光牙齒都打理了三四回，這不打理不行吶，滿頭銀絲下一張皺巴巴的臉配上豁牙落齒的嘴，人面兒上咋看得過去。
這都要怪剁八塊的老周。你干你的工作與我屁不相干吶，非要請人吃了請人喝了到大隊會計公社文書那兒改我的出生日子謀職業(yè)，我連二年級都沒讀到頭，能干個啥球工作。結(jié)婚那陣子咋不嫌我黃泥巴腿兒呢。
唉！話又說回來，也不能全怪老周，現(xiàn)在興雙職工，一頭沉讓人瞧不起呀。人家王副縣長、張局長老婆不都在街上掃街道嘛，口罩一蒙，誰認得誰呀！老周都混到一把手行長了，婆娘要是還在鄉(xiāng)下扒拉二畝責任田，人家不笑話才怪呢。
安置的工作倒也輕松，糧站管庫員。這可是個美差事，左鄰右舍種田交公糧、困難戶吃返銷糧，哪一秤不經(jīng)過自己的手，特別到了年關(guān)，主任一張條子過來就能給人三二十斤大米。雖說自己不能做主給人米面，有熟人托自己幫忙在主任面前搭句腔說個情，照樣也能滿足需求者的愿望。仔細想想，這跟供銷社營業(yè)員差不多一樣講究了，營業(yè)員走后門幫人解決用的，我糧站走起后門來可是能幫人家弄到吃的。
管庫員好是好，心里總不踏實，你說，收進的公糧秤砣低溜著，往出稱的返銷糧秤桿子昂恁高，只顧圖別人家說句好就不把秤星挪正，一旦盤存庫糧，露了餡可是打飯碗子的事情。這風險都不說，那些惱人的熏蒸、晾曬，都是些耗體力的粗活兒。雖說自己有一把氣力，現(xiàn)在畢竟是吃國家糧的干部了，哪還憑一把苦力吃飯呢。再說，一個婦道人家，糧食屯上扒高上低也不是個事兒，灶王爺會降罪的。最不能容忍的，是站長老黃，也不看看我臉上爬了多少褶子，只看我每次填的《履歷表》。都怪老周弄事不著邊際，改個三歲兩歲也就罷啦，一出手就改了13歲，這可是個半樁子娃呀，讓我年輕了十幾歲，把我個半老徐娘差一點兒改成了黃花閨女。也難怪黃站長總在我跟前逞能，有兩回還乘酒興拉我的手捏我的腰窩子。想著想著，李翠花打了個寒噤。
李翠花總算說服丈夫老周遂愿把自己調(diào)離糧站來區(qū)供銷社當營業(yè)員了。這里上班帶勁啊，進門市部來的是一張張堆滿笑意的臉，衣著整齊，語速緩慢，生怕嚇到誰似的。強似在糧站，接觸的大多是泥腿子，最要命的是伏天收購麥子，那身上的汗氣能把人熏暈�，F(xiàn)在可好啦，樓頂一只電風扇一天到晚悠悠地轉(zhuǎn)。平常求老周辦事拎來的幾包糖，擱那兒舍不得喝，倒到糖罐里生怕化�，F(xiàn)在，幾百斤的大缸裝，還有，滿貨架的布料子花花綠綠的布衫子上寬下窄的喇叭褲，不說穿，看著都舒服。
“給我買包衛(wèi)生紙。”一個衣著華麗，穿戴顯得特別得體的中年婦女輕聲說。
“我們今兒沒有衛(wèi)生紙了，不過，有上等的砂紙您看要不？”李翠花盡量平緩地回答著來客的問話。不知怎么回事，一向心高氣傲的李翠花見了這位夫人，那傲氣、那自信蕩然無存，一種從未有過的畏懼。
夫人欲言又止，只恨恨地瞪了李翠花一眼，轉(zhuǎn)身消失在門市部，走了好幾分鐘了李翠花還沒回過神兒，愣在那兒發(fā)臆怔。
“今天開會，主要是遵照區(qū)公所的指示，對我們供銷社服務(wù)態(tài)度問題進行整頓。這也太不像話了，�。∫蔡幌裨捔�。”雷主任黑喪著臉憤憤地在那兒吼。
雷主任有煞氣，可他很少訓(xùn)人。今兒個發(fā)這么大的火，怕是有啥大事，不然，他情緒不會這么激動。與會者面面相覷，不知就里。
“李翠花，不要在那兒裝聾賣啞，你說說，你對顧客啥態(tài)度，��？別仗著老公是行長了就不曉得天高地厚，供銷社在銀行貸款，利息沒有少掏一分，貸款還不是費盡周折才弄到手，周行長是幫我們打了圓場，可那一幫子狗腿子差難維持得很，是填不滿的溝槽子，昨后晌還來供銷社掂了一卷子布……”雷主任口無遮攔只圖嘴上快活，會計扯了幾回一角才使雷主任住口。
李翠花委屈得想哭:“我在哪兒得罪誰了，我來供銷社雖時間不長只呆了一年多，可我處處小心事事謹慎，嚴格遵照供銷社的要求和規(guī)定接待每一位顧客，真正把顧客當上帝敬奉著，這咋還說我不是呢！我曉得你雷主任是看了老周的面子把我調(diào)到供銷社來，憑良心說我沒給你扒到豁子。老周啥號人你也清楚，他是個樹葉兒掉下來都怕打破頭的人，他咋可能為供銷社的貸款去接受你的好處，我回去問問，若真收了你的東西，我逼問他把東西藏哪兒啦！我可是連個豁鼻子針都沒看見。不揪掉他耳朵才怪。不給點兒厲害他想翻天吶，娘的腿，雜種東西不曉得馬王爺有幾只眼睛，嗯……”雷主任看不是個頭兒，口氣緩和了許多:“翠花，前天人家區(qū)長夫人來買衛(wèi)生紙，沒貨也就算了，你咋說有上等的細砂紙呀！”
李翠花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你說這個呀，那咋能怪我呢，我不是嚴格遵循你們領(lǐng)導(dǎo)‘來門市部的所有顧客，不能讓他們空手而歸，若確實缺顧客要買的物品，得設(shè)法用顧客要買的相近的產(chǎn)品將其穩(wěn)住’的教導(dǎo)行事嘛！我該聽呢還是不該聽呢，��！嗯？”李翠花越說越激動,“他娘的，要扯這些，我悶了這年把的話掏出來大伙兒聽聽，你們當頭兒的哪個不是我們站柜臺的養(yǎng)活著，嗯？短斤少兩摳下來的糖、油、鹽，還有扯剩的布頭、布料，積攢下的布證、糧票不都叫你們瓜分了。還有那些才分來的年輕……”雷主任看扯得不是話，叫人把翠花扶到門外去了。
李翠花是決意不想再在區(qū)供銷社呆了。老周也曉得商業(yè)馬上要改革，一實行市場經(jīng)濟，他雷主任再沒有先前牛乎了。雷主任為了給區(qū)長一個說法，巴不得李翠花早一天離開供銷社。
教學(xué)，對于李翠花來說，是個全新的概念。人說要想給人傳道自己先得懂經(jīng)。啥球卵不懂，教個屁呀！
蛇有蛇道，鱉有鱉路。李翠花雖說啥也不懂，也照樣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上班的那天早上，翠花起得特別早。在鏡子前擺弄。想我李翠花到了知天命之年還在謀求新職業(yè)，一切得從頭再來，其它行業(yè)還可將就，這教學(xué)的行當可是要見實貨兒的，一張嘴一投足弄不好是要鬧出笑話兒的，這可咋整吶。到了這個份上，硬著頭皮也得上，為了雷主任和那班子供銷系統(tǒng)的姐妹哥弟面上擱得住。只要第一堂課在講臺上站下來了，也算是不枉了教師的稱謂。
這世上的事就是愛捉弄人。李翠花站到講臺上，面對臺下幾十雙渴望的眼睛，那自豪、那得意要不是雙手撐住講桌，肯定會暈倒的。她定了定神，用比平常說話慢一倍的語速一字一頓地說：“同學(xué)們，我叫李翠花，來自池水溝子，從今天起，我們共同學(xué)習(xí)，共同進步。”話講的是方言，同學(xué)們倍感親切。從小到大，沒有哪個老師恁謙虛和我們說共同學(xué)習(xí)共同進步的。李老師真好！
李翠花可是掏心窩子說得揭底兒話，這些初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書本知識肯定比自己懂得多，不謙虛不行吶。教著教著，這難題就杵到面前了。這惱人的數(shù)學(xué)課本咋會冒出個“X”呢，說是“叉”吧又不太像，橫豎看都像個鋸柴的馬腳。就給同學(xué)們說“這個鋸柴的馬腳扎在那兒很牢，前頭一個2，說明是兩個馬腳……”越教越感到不對勁兒，就跑到汪老師那兒問詢，終于搞清了“X”那不叫馬腳，面對同學(xué)翻開手心記錄著的“愛克斯”字樣不無自豪地大聲宣講這叫……..
這個暑假日子難過得很，李翠花分到柳家屯收集資辦學(xué)款，起早摸黑，任務(wù)欠的還很大。村民每戶幾百塊，人口多的大戶人家得上千塊，到哪兒弄錢繳哇！這陣子可發(fā)了小商販，趁人之危嘛，幾班子一聯(lián)手，用大米兌換包谷，又反轉(zhuǎn)來廉價收購大米。這山里人家只有過年才有米吃，換到手的米哪還舍得再賣，可為了完成集資辦學(xué)款項只有忍痛賤賣，還有那些半坡子正長膘的豬、正生蛋的雞鴨鵝，叫那些活鬼販子肥實了。
生源是越來越少了。李翠花幾番調(diào)動，來到燒雞洼村小，諾大的院落只有兩個教師。就憑十幾年教師隊伍里摸爬滾打，教個五年級以內(nèi)的學(xué)生還是綽綽有余的�？筛T老師兩個教三個學(xué)生，一天上六節(jié)課講得是口干舌燥頭暈眼花。這幾年風里來雨里去，落下個哮喘病根子，一逢天冷就喘得出不來氣。這些狗日的娃，條件好的都轉(zhuǎn)到別地方上學(xué)去了，本來娃就少，經(jīng)得起幾轉(zhuǎn)吶，沒轉(zhuǎn)之前也不過十來個學(xué)生，這能怪計劃生育？！哪個挨亂刀的讓蓋恁多學(xué)校，一點兒遠見都沒有，光眼睛擠到攤派。這一院子房子可是老百姓拿辛辛苦苦種下的糧食換來的呀！
李翠花又恨這個學(xué)校。那些娃們索性都轉(zhuǎn)走了，也免得自己在這兒守孤丁。孤獨還事小，就是那該死的隨禮把人給害苦了。雖說學(xué)校只自己和馮老師兩個人，在一個冊子上領(lǐng)工資的全中心小學(xué)有百十號人，昨有“過九朝”的，今有“過三十六”的，還不曉得明兒個啥爺奶奶又有啥事。最要命的是現(xiàn)在興在城里買房子，本來在鄉(xiāng)下蓋房子，破土上梁喬遷的時候都去祝賀了。才搬進去幾天，又朝喝著在城里買高層。全校有百分之七八十教師都買了高層，在那兒攀比，看那周武老師張昌濟老師胡發(fā)祥老師柳葉老師江…..哪一個不是一勾子賬，不是在那兒胡折騰嘛！忙乎著裝修，有到省城請室內(nèi)設(shè)計師的，最晚的也都在明年上春搬進新屋，翠花扳指頭算算，按現(xiàn)在的年齡，到后年秋季才能正式退休，看來是難逃這一劫了。
李翠花正在埋怨老周咋恁不會改改到這節(jié)骨眼上，竟使自己年輕十幾歲。教師工資在漲，在職比退休一年多拿萬把塊，可一年這萬把塊錢至多夠隨禮錢。老周退休快10年了，老伴遲遲不能退休都是那倒霉的年齡惹得禍。老周明知得不償失，只好虛夸老伴精明強干來給自己找臺階下。
正當老兩口為退休之事爭論不休時，門鈴響了。“感謝李老師看得起，我娃考了個大專還讓您老兒破費，請吃飯人難攏得很，這張購物卡略致謝意！”
老兩口看著那張購物卡發(fā)愁。抽屜那一摞超市購物卡怕刷到自己入土也刷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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