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白
綁扎好最后一捆柴禾
暮色從她瘦削的肩膀上，緩緩
滑了下來
這個年老的鄉(xiāng)下女人
郁郁寡歡。藏了大半輩子的話
竟無人訴說
像墻角邊的一個密閉的瓦罐
除了繁重的農(nóng)活，還要侍候
癡呆多年的老伴
及至晚年，辛酸與苦難還跟著她
如影隨形
她佝著腰，吃力地走著
深淺不一的腳窩蓄滿雨水
一小爿天空掉了進(jìn)去
土墻的縫隙中，閃過貧窮的光束
越是黑暗，一盞煤油燈的亮光
才有了它可靠的真實性
矮矮的木桌前，一鍋糙米，一碗炒萵苣
家人們卻吃得津津有味
簡單的晩餐過后，孩子們趴在桌上
寫各自的作業(yè)
飄忽的火苗，仿佛能照亮
飄忽的前程
土墻的縫隙中，閃過貧窮的光束
當(dāng)年桌邊的幾個人
已各奔東西
其中的二人只能在回憶中
才能找得到
另外的幾個人也正在外省
活得卑微
土墻早已坍塌，那束光也隨之
四散而去
小半個母親喊疼
年邁的母親又住進(jìn)了醫(yī)院
床頭柜上堆滿各種藥品
像晚年的標(biāo)簽
這個善良、倔犟，一生不肯向命運
低頭的女人
此刻，干癟的身體蜷縮于白色床單下
靜靜地看著藥水一滴滴注入自己體內(nèi)
而無任何掙扎
只有到了深夜，她好像生怕被外人聽見
側(cè)著身子，小聲哼哼了幾下
又仿佛是小半個母親，再也忍受不住地
喊疼
雪,下在有雪的地方
園農(nóng)村的冬夜,像鄉(xiāng)下大灶的鍋底
黑漆漆的。無邊的寂靜也是
隔壁廂房內(nèi),患有肺癆病的大伯
又在劇烈的咳嗽
那種撕裂的聲響
仿佛是一把生銹的鐵鍬
不間斷地敲擊或撮走
僅有的靜謐
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只能忍著
實在憋不過,就買幾副
便宜的中草藥
煎煮、吞服
命運像裨草,身不由己
一晃過去了幾十年
至親的人們也相繼離散
往事卻還停留在原地
反復(fù)嘮叨同一件事情
像雪,下在有雪的地方
有些人,背影已變得漸漸模糊
而另外的一些人
正在呱呱墜地
汲水
鄉(xiāng)下的這口老井，現(xiàn)在仍繼續(xù)使用
水質(zhì)干凈、微澀，像大多數(shù)
布衣百姓的日子
聽父親講，他的曾祖父、祖父、父親
都曾在井中汲水過。洗涮、燒煮，填充溫飽
然后就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離去了
像井水平靜之后，消失的波紋一樣
他們皆屬草木科，順從命運的安排
除了干不完的農(nóng)活，還是
干不完的農(nóng)活
惟有井口沿上留下的
拇指般的凹槽，像他們生前按捺的手印
仿佛告示后輩：人活在世上
就得像汲水，必須彎腰
還得將頭顱垂下，像那鼓脹的稻穗一樣
低一些，再低一些
畫故鄉(xiāng)
她用一小截樹枝，在地上
畫故鄉(xiāng)——
土坯房、籬笆墻、水井、農(nóng)具
炊煙下居住的親人
后院中兩棵還未掛果的柿子樹
門前，有一條通往山外的河流
她從不敢涉足，她隱隱知道
異鄉(xiāng)的路都很顛簸，難走
她是一個被拐的人。命運也被迫轉(zhuǎn)向
年復(fù)一年，只能用模糊的記憶
對抗孤獨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與出處
在人間一隅，茍且偷生
故鄉(xiāng)的方向，永遠(yuǎn)只停留在
一尺開外的地上
她神情專注。低著頭
一撇一捺地畫著，委屈的淚水
也跟著一滴一滴地
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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