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羞恥
當我們說出那句話時，窗外的月光
更像涌出的眼水，撲面而來
屋子內，被喂飽了幸福的人
熱烈的吝嗇，涌動著動物的屬性
透明的請求像心愛的刺
好的故事，如不斷擦著的火柴
燃燒著攤開了父親和母親
煙火中——
母親總在廚房中輸送著她一生的賢惠
父親總在接送孫子的路上像極了孫子
除此之外，當我們發(fā)生口角時
他們總關緊門，躲在臥室的一角悄悄地戰(zhàn)栗
更多的時候，他們像一對保姆
總想周末急著回鄉(xiāng)，回到
他們喜愛的人間
……
晚風揚鞭，電視中播放著《歸還世界給你》的歌曲
當我們說完那句話時
日子像一只停泊的船
向外扔著承載良久的包裹，以及波瀾
留下的，只有一雙槳
說著說著，歲月又從布滿皺紋的身后
伸出一把錘子
對著一顆心
用力地砸著
砸著的，還有另一顆
未敢作響的心
……
多么羞恥，被模仿的羞恥——
站在炕上的兒子
突然對著爺爺奶奶說
“明天再不回去，我就把老家拎走”
危險境遇
像生活內部失修的線路
愛，隨之跳閘
至此，裝滿黑暗的兩顆心
白天不再做相互的太陽
夜晚不再做互相的月亮
就這樣，兩個熟悉的陌生人
在同一屋檐下
轉過身
背著手
彼此沉默
彷徨
如今，我喜歡安靜以及一切安靜的事物
喜歡雪默默地摁住喧囂
喜歡一粒塵埃的慈悲
喜歡黃昏路上六公里的舒暢
喜歡睡前十分鐘親子閱讀的溫馨
喜歡母親做好早餐敲門的聲響
如今，我還喜歡安靜以外歡愉
喜歡一顆邪惡之心的婉轉應答
喜歡三五好友走步之后的酒杯與星空
忘不了擦肩而過的花，疼一疼孤獨與憂傷
放不下一時半刻的空空蕩蕩、糊里糊涂
惦念從謊言中獲得一座隱蔽的領地
如今，我熱愛人間
卻又迷戀塵世
這就是我
有時，將自己置身于一個清醒的境地
有時，不知道走哪條路可以回來
左右之身
敲門的瞬間，我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
繼而做一些必要的準備，如此
心靈的告誡才肯放我進去
進去，一旁泛著教鞭般冷光的妻子
正在母親和兒子的身上
展開著她寧靜的暴躁，看到餐桌上的冰激淋后
我向她擠了擠眼，遞上了一杯水
又轉過身，捶著母親的背
送上了幾句悄悄話——
這一切仿佛不可反抗的命運，每一刻
都把我?guī)г谏砩?/div>
當看著隨手關閉的臥室門擊中我
我也習慣靠著我
像一株左右搖擺的草
替一個我，隱著痛
為另一個我，開出花
不解之謎
我們已有良久在迷霧中相遇或分離
轉過身，一些美好的景致
注視并拒絕著局外人的想法 ，而柴米油鹽
忽明忽暗地翻動著堅韌的身軀
是親情永恒的回聲
喚醒過往，保留一些回旋的余地？
是愛情走散的兩只鞋子
無人問津或尋覓，卻留下腳��？
是生活扣動扳機的聲響
給心靈運送嗒嗒嗒的叮嚀？
是時間盜火
時間嗤笑著看我們相背而行？
是命運有意疏忽、故意為之的歧途
讓我們有了接受現(xiàn)狀的一致想法？
任由迷霧把天空降落，我們的日子
太陽袖手旁觀，唯有緘默傾聽
“像一個謎題，失去了謎面，也猜不到謎底”
黑暗時刻
室內的燈光隨著兩手叉腰的身影暗了下來
暗下來的還有彼此心中的光亮
一旁的孩子哭泣著，金燦燦的哭泣
是一串串亮起的燈，黑暗
并沒有減弱
光明并沒有被理睬，甚至疼愛
在這個被失眠瓦解的午夜，兩個暗藏鐵器的家伙
如歡快的刀子，剖解著彼此的來路、去路
無奈？敵意？荒誕？
并非如此，如果相信
那將是我們絕望的開始
但，為何如此？我們心懷歡快的刀子
黑暗說：
“我就是一座監(jiān)獄
就在你們的心口
如有難事
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把幸福砸進歧途
像燃燒的燈拋出的一把錘子
像匯聚的光射出的一根釘子
怦怦怦的深夜里，我們像兩個著魔的人
一人舉錘
一人握釘
朝著幸福，一次次用力
砸
去
直到把幸福砸進歧途
把歧途砸進幸福
末路
那一天，不是慢慢來臨，是突然
仿佛落光了葉子的樹
鳥鳴飛離，四季隱身
低矮的天空下，我們向黃昏中走去
這一天，再沒有了粗重的聲響
我們像我們的鄰居
我們像我們的鎖
這一天，不是孤獨與沉默
更像是屈服或豁然
一種地老天荒的空明
雪天，致游子
雪花，是冬日的慰藉
炊煙，是故鄉(xiāng)的呼喚
一些人如同燈火
已在黑暗中安身——
許多的事物向著孤獨與告別挺進
但還是有一些幸運的人
在余生
用力延續(xù)著落日的體溫與守候
一天如同一年，冬日的入口
雪花依舊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盛開著
屋子上的炊煙
仿佛伸著脖頸，呼喚一會
喘息一會
……
一年如同一天，在接近新年的又一個日子里
每當炊煙升起，雪花來信
總會有一把帶著念想的掃帚，俯著身
向著灰蒙蒙的北方和南方
掃開一條熟悉而溫暖的路
父親的手
無意中，我再次看到了父親的手
那十根變了形的骨節(jié)
暗淡了再暗淡的顏色
我知道，那十根沒有低過頭的手指
在六十年的時光里
曾經(jīng)用鮮血打磨、裝點過的城市
一次讓他流落街頭
一次讓他險些喪命
一次讓他空手還鄉(xiāng)
我還知道，那十根像天氣預報一樣的手指
每到天陰下雨
就會在異鄉(xiāng)囑咐我們添衣、帶傘
我也知道，那十根赤裸裸的手指
天亮了，就是十根柱子
夜深了，就是十根刺針
回鄉(xiāng)的那天下午，我拉著父親的手
一直走到了戲臺中央
我知道，在這蒼茫的人群中
我們爺倆
肩并著肩、手拉著手
至少再不會互相尋找
這么多年
這么多年，父親總是佝僂著
一步一步，平整著
洶涌而出的風雨雷電
這么多年，兒女們都進城了
只有父親守在鄉(xiāng)下
經(jīng)營著老屋、園子、牛羊
以及三畝二分地和余生的天空
這么多年，每次進城
父親總是拎著滿滿的菜、油、醋、面……
沒喝完一杯茶就要走
這么多年，日子如雪
父親總要把腳下的路掃了又掃
好讓我們的來往變得輕緩
這么多年，父親總是把自己當做永不打烊的旅館
而我一直是午后，那個
打開保險箱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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