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像麥浪一樣卷過來
與我撞個(gè)滿懷，然后又像一萬只受驚的小獸一樣
沒命地奔跑，迅速在漫山遍野散開
將自己，藏起來。除了我的呼吸
和一陣路過的風(fēng)的呢喃，這世界一片寧靜
最寧靜處，大片大片的梨花
喊著疼，小心翼翼地盛開
我因驚訝而大張的嘴巴
說不出一句贊美的話——
是的，那些向我砸過來的白，那些無與倫比的梨花的白
仿佛要將笨重的我抱起來
仿佛它們一將我拋起來，我就會(huì)像云彩一樣
漸漸變輕，慢慢飄走
仿佛我就是它們中的一個(gè)，它們就是要
用這種溫柔的方式
把破壞風(fēng)景的我掩蓋、埋葬
把原本屬于它們的寧靜，還給它們
多好的白啊——
像一塵不染的年輕的骨頭一樣的白
像還未遭受世界荼毒的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的白
像我們身上最隱秘的傷口一樣的白
白得讓我不得不想到黑暗、罪過和自己
所以現(xiàn)在，你們一定要原諒我的所作所為
我要再一次打破做人的底線
用貪婪的眼睛把這些白悄悄偷到心里
用來涂抹骨頭上的老傷
掩飾我內(nèi)心深處的荒涼
北邱莊的云
沒有哪里的云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藍(lán)——
瓦藍(lán)瓦藍(lán)的，一直藍(lán)到我被風(fēng)托起的心里
這是多大的罪過�。阂蝗涸�，一群睡熟了的云，一群北邱莊的云
它們怎么可以這么藍(lán)!
它們在我的頭頂停下，讓我不由自主地搜刮出一大堆贊美的詞語
撿來撿去，卻始終覺得仍與它們相形見絀
理屈詞窮的我，最后只好用一朵云來贊美另一朵云——
看吶，左邊那朵云多么美啊，美得就像右邊那朵云
尋人啟事
不知道你的名字
要是知道，我早就在滾滾人流中呼喊你了
也不知道你的住址
要是知道，我早就把老板給炒了
然后收拾好行李跋山涉水去叩你的家門了
更不知道我們是否見過
于人流中、于小巷里，于現(xiàn)在、于多年前
長久地凝視，或者只是擦肩，或者什么都沒有
只好貼一張尋人啟事
在我日漸衰老的背后，或唯有你才看得見的心里
姓名不詳、住址不詳、籍貫不詳、年齡不詳、性格不詳
甚至連我之所以要尋找你的目的都不詳
期盼有一天，你經(jīng)過這張啟事
停下，把嘴巴湊向我的耳朵
若無其事地說一句：我來晚了
而我也絕對會(huì)像你想象的那樣點(diǎn)點(diǎn)頭，一點(diǎn)兒都不驚訝
我會(huì)說，不晚不晚，永遠(yuǎn)都不晚
我還沒有把要等的時(shí)間等老
你也還沒有歸于徹底靜止的時(shí)間
什么都不缺，整個(gè)世界就缺這樣的一次相遇了
你來得恰到好處：你能來，這世界多么好
老爺
守著祖上傳下的百畝良田的老爺
守著祖祠、家譜和一大堆塵埃的老爺
是不茍言笑的。他不緊不慢的步伐里
藏著驚心動(dòng)魄的陣法
讓最親近的人也感到?jīng)鲲`颼的
老爺喜歡用咳嗽來表達(dá)自己的意思
一聲咳嗽，能夠驚飛滿院的春天
后來，老爺就只能夠用自己的咳嗽
追憶被驚飛的春天——
時(shí)代變了，地主身份變成了地主成分
老爺老得只有咳嗽的力氣了
老爺死時(shí)咳了一夜，床前咳了一攤黑血
那空洞的干咳聲在夜空游蕩
沒有一個(gè)社員聽見
太太
吃齋念佛是因?yàn)閰捑肓?/p>
和姨太太們的勾心斗角
多年前太太就是以姨太太的身份
被剛剛亡妻的老爺扶了正
站在高處才知道，高處不勝寒
步步都小心，步步卻也驚心
謹(jǐn)慎的太太已經(jīng)從姨太太們的身上
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
木魚聲聲的深夜
各人懷著各自的心事入睡
太太又看到多年前青衣出身的自己
舞動(dòng)著水袖來到面前
她身后的陰暗處
跟著因?yàn)樗钥O的太太
木魚聲因心悸開始凌亂
像極了一出亂了調(diào)子的折子戲
小姐
小姐的臉白得像一張白紙
身子比一張白紙還輕
她用小腳在閣樓上走動(dòng)的聲音
像一只焦躁的雞在啄食
她神秘的容貌引得無數(shù)
從未與她謀面的人神魂顛倒
小姐是在去外婆家探親的路上
被一群土匪劫走的
也有人說是一群敗兵
其實(shí)兵和匪都一樣
兵匪本來就是一家
我們根本不用擔(dān)心
小姐的命運(yùn)落在了哪家
少爺
從京城返回的少爺坐在馬車上
辮子剪成了梳得流油的分發(fā)
雪白的西服比孝服還白
他的微笑從三月的塬上散出來
那些還未打算開放的花，像閑下來的婦人
都出于好奇，偷偷探出了頭
少爺?shù)鸟R車穿過了
正在勞作的佃戶們的驚愕
和正在散步的老爺心底的憤怒
帶著一皮箱梁任公、周樹人和胡適之
闖進(jìn)了落滿塵埃的靈堂
老爺舉起多年不用的鞭子，卻發(fā)現(xiàn)早已腐爛了
在那場他期盼已久的春雨中
他聞到一種陳舊的味道
后來老爺才徹底明白
那是少爺?shù)氖w腐爛的味道——
少爺生來就是地主命，但少爺要革地主的命，
要革地主命的少爺最后被縣長革了命
少爺?shù)纳碜酉褚幻嫫熳釉谡咽救h的旗桿上飄呀飄
最后飄到了老爺最喜歡的那塊土地里
如今，那塊土地不再追隨少爺?shù)男帐?/p>
少爺?shù)膲炐⌒〉�，快要被磨平�?/p> |
大校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jī)關(guān)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