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草的歲月形式
我沒有太多的本領(lǐng)
觀察一株枯黃的芨芨草時
我想,這種境遇正適合歸隱
從某種意義上也可稱之為離開現(xiàn)狀
一株草有一株草的風(fēng)吹草動
無論是從天蒼蒼還是野茫茫的角度
一株草總得告別我們,告別發(fā)叉的發(fā)辮
早晨的露水正值青春
她們的醍醐灌頂也是從告別開始
自從納入土層里,那些不安分守己的根莖
就忙著吟嘯而歌,掘池為泉
請原諒,我再次想到了父親
他的緘默,木訥肯定晚于一場過于隆重的形式
一株草芥等同于他剔除骨肉余下的血脈
所有的語言都是強(qiáng)盜,他口中所言
遠(yuǎn)比那株疾風(fēng)中聳立的勁草堅定的多
◎所謂書
讀花語,讀《習(xí)慣》
讀她習(xí)慣了的白露,白眼①
讀一部有頭無尾的史書
讀災(zāi)難,讀頑強(qiáng)
讀掰成三百六十五的一年
讀尚未做父親的兒子
讀沒有吃完的一頓年夜飯
讀鄉(xiāng)村,讀城市
讀瓜果蔬菜,鐵煤油電
讀被蔑視的貧困少年
讀東南西北,子丑寅卯
不知何為人生而揮灑工廠的血汗
讀青澀朦朧,去國懷鄉(xiāng)
懷才不遇,暗無天日以及死而無憾
讀遠(yuǎn)在天邊的愛人
讀近在咫尺的仇人
讀一封信息時代寄來的私人信件
讀孔孟之道,程朱之言
讀父親的嘮叨
不緊,不急,不燥,不慢
讀不可測度的前程
讀因溫暖而銘記于心的塵世眷戀
①花語刊于《詩刊》2011年12月
中的一首《習(xí)慣》,有所改變
◎?qū)σ暤膬芍圾B
像尾魚,從水中游到了江山之上
比目振蕩風(fēng)聲,雨聲
亦或樵人月光下一把殺生的砍刀
羽翼乖,且巧
服服帖帖地披在消薄的身軀上
一雙灰色的小爪按捺不住孤帆遠(yuǎn)影
說放下也是忙碌,無可厚非
經(jīng)過白云棲息的人家,逝水東流的河谷
一只鳥在鏡中投生
管中窺豹,生理與飛翔的關(guān)系
就像一條流淌的大河
鳥兒有今天的翅膀,水面所以的漣漪
都可視為一次對視飛翔的依據(jù)
離開河流它仍煢煢孑立
用堅硬的喙不斷梳理著
未經(jīng)埋葬的昨天
◎被遺忘的草垛
我把自己的懷念叫做期年之遇
滿滿一倉用盡了健壯的眼淚
現(xiàn)在它們堆放在懸崖邊,無所依靠
各顧各自的風(fēng)聲嗚語
------柔軟的像一灘淤泥
期年之愛被鐮刀收割
秋天,我們次第開放
迎著落木蕭蕭步往一條通往
村莊的道路
這個季節(jié)草籽已經(jīng)近于冬眠
干枯的身體不能像
剛生過娃娃的那樣苦鬧著
(甚至浴火焚身)
天空下我們永遠(yuǎn)屬于低垂的大地
屬于泥土里刨食的父輩
悲傷著這個多余而又虛無的角色
乃至在田埂上安靜地坐下來
像一言不發(fā)的草垛
只有我們自己才能將自己的睡眠喊醒
◎河流交匯
如果多分給時間一點波濤
哪怕是從魚嘴吐出的一個小泡
也能讓父親的疼痛再掙扎一刻
----他活夠了喋喋不休
正如那次從摩托車摔下來的經(jīng)歷
疼痛讓他感到快樂,輕松,自在
讓他五十三還能知道淚是怎樣流淌
是從哪個方向,哪座龍王廟,哪條溝壑
流到哪面海洋。五十三,河流交匯
穿過汗浸煤熏的黝黑的臉頰
吃下去的鹽再次冒了出來
他浮在水面上,像一尊立體的佛
任由波濤將軀體一寸一寸吞噬
也不肯挪動一下腰板
他總是告訴我,腰病又犯了
礦山上沉淀的黑色素返老還童
人生減法才真正由正轉(zhuǎn)負(fù)
由快了個把月的陽歷開始
活到死海不死的陰歷
◎正在患病
有很多次我被自己折磨
反手為劍,扼住脆弱的咽喉
村莊正在逐漸消亡
連根拔起的不僅僅是
那些雷打不動矗立百年的參天古木
有很多次我從小城穿過
燈紅酒綠的生活融入了我的
農(nóng)村的守舊的壓抑的軀體
成為一劑治療失意的膏藥
還有很多很多次
我是聽別人喊出我的名字才記起
我被寫在土培泥墻上的生辰八字
兩種詩意的棲居幾乎耗盡了
我被南瓜,啤酒反復(fù)淬火的冷脾氣
這樣的病日復(fù)一日
已經(jīng)成為拂拭不凈的一面毛玻璃
透過窗戶,雨住在對面
淅淅瀝瀝的喉音漫灌耳蝸
唯有這時我才會覺得自己更像
莊生筆下那只物我不分的小蝴蝶
◎天黑
天快黑了,場景不止一次上演
三米以內(nèi)的距離屬于我三百多度的近視
三米以內(nèi)的烤紅薯香,車鳴鼎沸,燈紅酒綠
統(tǒng)統(tǒng)把我包圍。日子不純不凈
在一米一米的流動中總覺得不清不楚
自己的神得自己祈禱天涼好個秋
等到步入一塊懸空的牌坊下
天才徹底黑去。耳中仍有光亮作祟
形同桐葉,巴掌大小的輪廓
怎么也劃不出太陽的弧線
現(xiàn)在,月亮就在河邊,打著水漂
動作近乎僵硬.天已經(jīng)黑了
我還沒有回到該去的地方
日間炫耀的一切都化作了蛙語
我們在暗處聆聽大地的心跳
無暇顧及架空的河床
“回到南方去”,總是這樣調(diào)停
-----天已經(jīng)完全封閉
伸手不見五指縫隙
◎河流切口
我把自己遺留了下來
在漢江源------玉帶河口
巴山楚水自落入羌園便有一種可能
使她獨立于人性的海拔
從千米之上移開世俗的窺探
坐在家門口虛掩紅楓的背影
一道一道流到中年(大汗淋漓)
也曾瞧見過她的真身
在深澗的漫水石側(cè)土層記載了
她這么多年來所吃的苦難
根須外露,柔軟的身軀一度曾
以卵擊石,沖刷著南方的火候
此時正值二十
人生讖言或多或少受了燭光的蠱惑
彼此變得水火不容,衰老
與多年前無人修復(fù)的堤壩曲徑通幽
一場水的傷口流向幽暗的深井
挑著扁擔(dān)平衡今昔縫隙
滴答滴答,總也漏不干凈是非曲直
◎喊故鄉(xiāng)
拿體內(nèi)的恐懼來換算一次漂泊
交替出現(xiàn)的事物我們通通不管
把生命里的海倒出白花花的鹽
這已經(jīng)足夠離群索居中沉淀幸福
一次性異化生老病死,愛恨情仇
種種的不期而遇難以掙脫
揮灑四方的揚(yáng)馬鞭。為此
刻意去河流尋找漢江源
找她十幾年前淹死我的模樣
那時水還有一個藍(lán)色的響亮名字
有一個愛坐在水邊咀嚼蘆葦?shù)纳倌?br />
口口聲聲喊道:沿一零八國道下四川
遠(yuǎn)方在歸人面前屬于過客
山山水水從不曾改名換姓
躲在那潭,那原,一站便是上萬年
風(fēng)把苦澀的葦子氣息再次吹來
隔了一十八年,陳舊的父親依舊有點消瘦
在單薄的身段里一住就是五十三年
這些時間單位總是在我成年之后錚錚作響
猶如一圈圈螺旋盤轉(zhuǎn)的指南針
指向被鋼筋水泥,高樓大廈
打垮的父親的不屈的腰板
那么多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風(fēng)餐露宿
都死在了他的心底
比這夏日里的驕陽,冬日里的寒雪
來的更為跌宕起伏
面對他日漸黯淡的瞳孔
其實我很想喊上一句:
父親在哪,哪便可喚作我的故鄉(xiāng)
2012.12.9(10,11)陜理工
◎這片熟悉的土地
如果這片土地屬于我
我將在每一寸、每一分、每一厘
造上一座熟悉的鄉(xiāng)村
在炊煙直上的地方
以風(fēng)的身軀自居
棲息,一份偽造的鄉(xiāng)村證明
讓垢病奔涌鋼筋水泥
剩余的高高站在屋頂上
大聲叫嚷著:
看吧,我們是土地,曾經(jīng)的匍匐
被太陽照出金壁輝煌
如果黨參能夠治愈我的思鄉(xiāng)
那么地名便是最理想的藥罐
盛滿了淚水和所有的等待
包括化肥廠務(wù)工的父親
監(jiān)獄服刑的表哥
坡上種了十幾載的爺爺奶奶
每天只有月光是相同的,千年古今
那么多個寒來暑去容不得半點差錯
我期待每一個黑夜的入口都有月光
這樣我們回家總能有所尋找覓
卻又明明知道路家在何方
◎七月在上
多年以前的話題再次被搬上銀幕
舊的傷疤難以像河流那樣流淌
通透有所記載
直到為了藝術(shù)而下河覽石的人打翻平衡
蘆葦一夜白頭
“告訴我,曾被熱愛過”
從茂密的叢林再到底低洼的溝谷
上下求索,為的只是一種觸感
不同于打麥場上揚(yáng)起的谷粒、塵埃
植種也可能腰折
達(dá)不到父親的苛求而故意弄啞嗓子
更多的用來祭奠,那么陽光呢
收割的鐮刀也會怕痛
刺眼的光芒被父親一捆一捆背回家
在七月它們串起麻花辮
堆放在避雨的屋檐下等待著晴天
太陽是最好的禮物,用做研打石磨的工具
汗?jié)n瘋長。能工巧匠遲遲不肯露面
父親的胡須上有了干巴巴的皺紋
我總是笑著進(jìn)入水中浸泡
像他那樣,把老繭揉勻,血肉分離
目光仍炯炯有神,不用言語刮骨療傷
◎剝谷機(jī)的胃
我寧愿相信那是鐵做的父親
在他吃不下飯、喝不下水生病的日子里
只靠稀薄的空氣充饑
一臺老式剝谷機(jī)擱置已久
我多么想把它裝入父親的胃中
讓他那臺罷工的發(fā)動機(jī)再次氣吞江河
把包谷、土豆、小麥一次性召入麾下
他在床上靜臥的日子究竟有多長
我也不確切。桃花開時
他說胃痛,日漸成形的肝火
燒干了他年輕時養(yǎng)成的大氣磅礴
膽小、怕雷、怕不測之災(zāi)
這似乎不是他應(yīng)有的稟性
正如他老去多久一樣
我這個做兒子的競也沒有發(fā)現(xiàn)端倪
還總是說我的白發(fā)勝過他的銀絲
他繼續(xù)著日子,天律無法改變
-----當(dāng)一天父親吃一天苦
大災(zāi)大難沒有倒反在陰溝里翻了船
吃過天賜觀音土的口如今怎么也咽不下
自己花錢買來的白面饅頭。在電話里
他說:你好好的,我可以熬
他說時我只是嗯
他說:別虧待自己,吃飽穿暖
他說時我只是搖頭
他說:頭腦也有不靈活的時候,礙手礙腳
他說時我只是默泣
◎沿著清晨坐下
秋天,大地干凈而又遼闊
梧桐脫下了最后一件外套
最后一片風(fēng)追逐著鄉(xiāng)村的腳步
雞鳴狗吠伴隨啟明星上路
還有父親和我,踩著露光
生怕弄疼了任何一寸地上霜
小心翼翼地走在南中國的大地身上
夯實的霧氣俯下腰親吻
父親的蒼老因此而被打濕
倒像回到了三十年前,或者更為遙遠(yuǎn)
如同我這般困惑的歲月
他背上的槐木架不再成為枷鎖
束縛著的詩意再次到來
他和我就像現(xiàn)在這般自在
----一首沒有韻腳的詩沿清晨坐下
裸露的碩石爬滿了藤蔓
他點燃一根劣質(zhì)香煙瞇著眼睛
“黃豆收完,大雁就飛走了”
不置可否,一個君王的國度城門難啟
五十三歲的他知道
這季大豆灌漿后他又要回到江蘇
一個以工業(yè)著稱的城市
他以大豆慣有的習(xí)性沉寂
沿著一排排整齊的水泥房坐下
也是在秋天,兒子剝著豆莢數(shù)著日子
大雪封山平原會不會偶感風(fēng)寒?
◎古井清泉
喜歡清晨在被窩里被轱轆聲吵醒
一桶盛放日子,一桶盛放生活
兩肩微微前凹,雙手把持鐵圈
水面的漣漪推波助瀾
空蕩的馬勺發(fā)出風(fēng)鈴的笑聲
挑水的人有很多,沿著濕滑的小道
他們把山體的乳汁一方方分勻
不計較三六九等
用昨日尚未消耗完的南瓜繼續(xù)這一畝水塘
扁擔(dān)的吱呀翻過小土坡后
換了調(diào)子,長噓短嘆說唱詞章
有時也會拿兩片瓜葉蓋在桶面
都說覆水難收,流也是淌也是
潑不出的就讓它好好呆這
井底觀天讓一方水有了色彩
譬如此時,六點半的暗打碎了它的藍(lán)
挑水的人在明處驅(qū)趕夜色朦朧
咬著醉酒的步伐迂回前行
在厚實的瓷缸中井水不會哭泣
意味著父親無法用更多的淚水洗衣做飯
天黑暗前他還得去一趟
后山打水的人不止他一個
年過半百的他得繼續(xù)用磨舊的肩膀
證明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兩挑水
便成了我的心病,對此父親毫不知情
◎漢江流
我不想放棄自己的奔騰
在玉帶河上游生命蹣跚起步
類似于醉酒的漢子
從碎石中泅出一條通天大道來
我不想繞過沿途的鳥獸、植被
這些秦巴深處修行的仙人
只有在月圓的時候才飲水如酒
拉著我舞動高歌
我不想錯過汲水的少女
她們紅紅的臉頰
如初生映江的太陽
在我心里一波一波蕩漾
我不想一直流下去,逝者如斯
這樣的水流不到故鄉(xiāng)
流不到一條河該有的模樣
流不到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作者簡介:程川,青年詩人,出生于陜南寧強(qiáng)。漢中市詩歌研究會理事,就讀于陜西某大學(xué)。文字散見于《詩選刊》《中國詩歌》《西北軍事文學(xué)》《文學(xué)港》《紅豆》《草原》《中外文藝》《散文詩》《當(dāng)代小說》等,現(xiàn)為《陜西文學(xué)》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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