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噓
噓 聒噪的蟬兒
噓 打午鳴的公雞
噓 風(fēng)中的椿樹
噓 夏天正午的陽光
噓——
求求你們 別出聲
別驚醒我母親
她蹲在茅廁板上
剛剛解個小手
就趴在自己的膝頭
睡著了
多少年來 母親
不曾有過一次午憩
噓——
二、睡與醒
雞早已睡了
牛也早已睡了
豬在飽食之后鼾聲悠揚
我們弟兄三人擠在一床 鼻息勻稱
狗趴在灶頭 也睡了
墻角的鳴蟲 也睡了
星星和月亮蓋上了白云的棉被 也睡了
入村的小道 也睡了
道旁的椿樹 也睡了
連椿樹上的貓頭鷹 也要睡了
而我家5瓦的電燈泡 還醒著
柴火灶 還醒著
灶上的豬食爐汆① 還醒著
母親剁豬草的嘭嘭聲 還醒著
她手中納千層底的苧麻繩 還醒著
手上的磚皴② 還醒著
多年以后的這個冬夜
想起母親 我醒著
①煮豬食用的大深底鍋。
②手腳上皴裂出的血口子。
三、伺候母豬下崽
下午，母親在煮豬食時
已經(jīng)減少了糠的分量
加了三升米和黃豆
準備給母豬催奶
搖曳的煤油燈下 母親
捧起母豬屁股下濕膩膩的希望
熟練地擦干羊水
放到母豬的奶頭旁
有序而緊張
一只 兩只 三只
芳伢子的學(xué)費有了
四只 五只 六只
賢伢子的學(xué)費有了
七只——
母親焦急地等了半宿
胞衣下來了
唉 立伢子的學(xué)費還差一截
母親回屋對父親說：
“明天去碾兩擔(dān)米，買一包乳豬飼料。”
四、磚皴
冬天，就是萬物都生出利齒的季節(jié)
池塘里的水 地里的蘿卜 白菜
山里的柴禾 園里的豬草
豬食桶 牛欄門 洗碗盆
甚至光滑的碗 飯鍋子
納千層底的粗糙苧麻繩 針鉆
倒土的耙子 挑水的扁擔(dān)
擔(dān)糞的箢箕 洗衣粉
肥皂 我們的臟衣服……
一排排犬齒 鋒利 尖銳 寒光閃閃
毫不留情地咬破母親的手和腳
血 滲出來
母親用劣質(zhì)膠布封住磚皴
像要封住家的貧困
封住這里 那里又裂開
封住今天 明天又裂開
白色的膠布 漸漸變黑
也生出細密的牙齒
有時嚙下母親手掌的一塊皮！
每天晚上 我都為母親撕膠布
也撕著自己的心
五、跪下
“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最好的自己！”
這些漂亮話 母親一句都不會說
她 只會一句：
“跪下！”
在我沒有考第一名的那次
并揚言還要墊一層碎瓷瓦子
當(dāng)然沒有墊 只有一條對著墻的
粗糙板凳
跪了那一夜后
我的人生 沒有再跪下過
也沒有讓母親跪下過
而今 我只能撲通一聲
跪下！在母親
粗糙的墳頭
六、媽媽的手
黑黝黝的
粗粗裂裂的
吃力地扒開無數(shù)個日夜
我看到
幾千年的風(fēng)雨
從上面閃過！
七、一把鐮刀
揮舞在母親手中
像一爿括號
母親的腰
是另一爿
二十天“雙搶”
這個括號
疼痛著
把豐收盡括囊中
八、一滴血
母親，三十五年前
我是您肚子里的
一滴血
母親，二十五年間
我是您心尖兒的
一滴血
母親，十年前
您是我眼里的
一滴血
母親啊，今夜
您是我夢里的
一滴血！
九、母親的饅頭
80年代，縣城街頭的一個饅頭
喂養(yǎng)了母親五分錢的
節(jié)儉和奢求
90年代，我從大學(xué)帶回的一個饅頭
喂養(yǎng)了母親全部的
幸福和胃口
而今，母親睡入地下，隆起一個巨大的饅頭
喂養(yǎng)了我所有的
悲痛和哀愁
十、能圈出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我照例在新買的掛歷
用紅筆圈出一些日子
——一些人的農(nóng)歷生日
這些都是我愿意抽出時間陪伴的日子
我鄭重地一一圈出它們
以免臨時記不起
我發(fā)現(xiàn)，能圈出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十五年前：少了祖母（十二月二十五）
十年前：是最疼我和我最疼的母親（五月十三）
五年前：啟蒙恩師王素芬（九月三十或二十九）
今年：就輪到了岳父（八月初三）
仿佛，我拿的是判官筆
在生死簿上勾記
一不小心，就勾去了
一個血濃于水恩重如山的日子
于是，我持筆的手就禁不住戰(zhàn)栗
心就忍不住疼痛——
這輕輕一圈啊，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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