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怎么這么個麥子？面對妻子和兒子的疑問，面對這一小塊孤獨中即將成熟的旱地麥子，我的解釋肯定而又疼痛。是！麥子！家鄉(xiāng)的麥子！稀疏的麥子在家鄉(xiāng)深厚的黃土層里用堅毅和忍耐生長著，粗壯的麥桿上挺起麥穗向天翹望的期盼。我也好多年沒有見過家鄉(xiāng)的麥子了，體味旱地麥子艱難生存的空間，仿佛看見了我的童年在夏天的黃土地上玩耍游蕩，就像一條心靈的小溪從感傷的堤岸沖刷而過。
夏天，幾個小伙伴和我拔草經常從生產隊的麥地邊走過，從大片的麥地望過去，遠遠地望綠了一個世界，信手摘下纏繞在麥桿上的一朵喇叭花夾在耳朵旁邊，嘻嘻哈哈的笑鬧聲沿著地埂竄向更遠的地方。等到碧綠的麥穗露出嫩黃，我們折下幾把麥穗兒，跑到洪水溝里，撿來去年的蒿草點燃，燒麥穗兒，麥芒燒盡了就趕快撥出來，揉著吹著，吹掉護殼，綠中透著金黃的麥粒嚼起來柔勁勁的，咽下去，莊稼，即將成熟的莊稼就把一股黃土地天然的清香向內沁入了心扉。吃完了，手和嘴唇全成了黑的，大人看見了就知道我們又干了壞事，笑一笑就笑出了父母們童年的回憶。我們熱衷這壞事的機會一年里只有幾天，麥子完全成熟了就沒有這樣的味道了。
黃土地的肥沃和瘠薄矛盾地統(tǒng)一在雨水里。春天，父親刨著黃土看墑情，麥種就從父親的笑臉開始播種了，同時也播下了一份期盼。這以后的故鄉(xiāng)就時時仰望天空，天空烏云來臨雨的氣息越來越濃，光著屁股和上身的童年就在家門口跑著跳著，“雨兒雨兒大大下，精尻子娃娃堵澇壩，澇壩倒了，娃娃跑了。”雨下在人們的笑臉上，也是下在人們的心坎上。干旱盼雨的時候，幾聲嘆息像是被狂風摘下枝頭的樹葉，痛得季節(jié)盈滿苦泉，仿佛你用手指一戳就嘩啦啦哭流出來。
七月時節(jié)，家鄉(xiāng)的麥子該黃了，成熟的心是否也會及早收獲？每到這時，我總想回老家，去給父母拔麥子，很少勞動的手被麥稈捋出血來，一種疼痛就在豐收中快樂。
拔麥子是黃土高原的一角最苦最累也最讓人高興的日子。因為土壤松加上麥子比較稀薄，用鐮刀割會連麥根一起帶下，只好用手拔，灰土和汗水交匯在一起，印滿溝坎的臉就和黃土坡一個顏色了。手指很快被麥桿捋破了，血有時就沾在了麥子上。拔了一天麥子，直起彎得酸痛的腰，把沾過血的麥子摞在一起摞成小山，吼上一嗓子花兒，就伸展四肢仰面躺在了黃土地上，舒服��！豐收了，麥浪在心間翻滾的浪潮會從夢里把人笑醒。好久沒有回家了，一天，我碰見一同燒過麥穗的童年伙伴運兒，問起家鄉(xiāng)麥子的情況，一聲沉重的嘆息把所有感慨都堵在心間無法出口，家鄉(xiāng)好多年沒有成熟夏莊稼了，春天播種麥子的越來越少了。我們談起了家鄉(xiāng)的麥子，對家鄉(xiāng)麥子的記憶我們是無法忘懷的。
我平生只有一次給生產隊搶收麥子的經歷，那是1980年我中考結束，麥子成熟了。大集體時的夏收叫“搶黃天”，是非常緊張也帶有強制性的集體勞動，為了盡快把將到手的希望裝進倉，隊干部挨家挨戶叫人，凡是能干活的人都得去“麥趟子”上拼。那個場面真是叫拼，我和剛高考完的哥哥兩人被當作一個成年勞力與社員們一起在麥浪前排成飛雁的陣勢，蹲在地上飛快地甩動著雙手，麥子一片一片地躺倒在大地上，后面跟著的婦女們把那些躺倒的麥子捆成一個個麥捆，立起來就像大地猛然間生出了一群胖胖的孩子，一種成熟的情緒就會在滾滾灰塵里愜意地徜徉。我拼盡全力，兩條臂膀又酸又疼，總是落在后面。前邊甩起的麥塵滾在臉上，烈日下的汗水在臉上流淌，流淌，再流淌。大集體的地頭最長的約有一公里，半天的勞動成果是蹲著拔一個來回。雁頭（這個集體中始終在前的幾個人）開始休息，喝著水吃過干糧，后面的人才陸陸續(xù)續(xù)滾到地頭，沒來得及喘口氣，只聽得又要下趟的催促聲響起，我們只好匆匆喝幾口水，狼吞虎咽地咽下幾口干糧，跟著下趟�；氐郊視r，全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手上的裂口疼得連筷子也不愿捉。第二天，站在地頭上使勁咬牙咬住疼痛，拼命伸捏不聽使喚的手指，緊皺眉頭拔上幾把，手指漸漸麻木了，鉆心的疼痛慢慢就過去了。
手上的疤痕漸漸褪去的時候，我和哥哥分別到各自的學校去上學。也就是這年的年底，承包到戶了，這以后每年的暑假拔麥子就成了我們的家庭作業(yè)，全家人全部出動在自己的承包地里勞動，完全沒有了大集體時的那股就像上戰(zhàn)場一樣的緊張。有一次，上中學的妹妹說了句：“愁死了，這麥子我怎么越看越多啊！什么時侯才能拔完�。�”父親笑著說：“那你就看吧！只要你能看多，你就給我們看，看多了我們累死了也拔啊。”一家人開心地笑起來。家鄉(xiāng)莊稼的希望是天上的雨水，雨水和冬雪是家鄉(xiāng)人的衣食父母。那幾年雨水還算豐沛，每年總能收點。
忘不掉1985年的夏天，已經教書的我放暑假回來。那些天，太陽毒辣辣地烤著大地，土地蒼老的臉上到處散發(fā)著垂暮的土灰色，旱季讓你的心很重，那種重在心里滋長著要流淚的感覺，一切乏乏的，乏得眼睛都不想睜開。
一天早晨，媽媽叫醒我和還在讀大學的哥哥，說有五畝麥子，叫我倆去拔，估計我倆一早晨就拔完了。媽媽看出我倆的疑惑就說今年沒有麥子，叫我們拿兩條麻袋去把大一點的麥穗揪回來就行了。我倆騎上自行車到地頭一看，那麥稈就像嚴重營養(yǎng)不良的早產兒，五寸高的麥稈上小拇指尖大的麥穗瘦小得像從沒有吃過奶的孩子，烈日下有氣無力地凄涼著命運的悲哀。我倆誰也沒有說話，一個上午揪完了五畝麥穗，帶去的麻袋都沒有裝滿，一人捎著大半袋回去了，倒在院子里曬著。
“種了一袋子（家鄉(xiāng)對麻袋的稱呼），拔了一抱子，打了一帽子。”就是那幾年家鄉(xiāng)人對一年的夏收的總結，酸楚和無奈的傷感啊。之后的幾年，時好時壞，很少能見到長長的麥穗上緊緊裹著的四倉的麥粒了。麥子漸漸地成了家鄉(xiāng)黃土地的傷痛。以至于人們都不種麥子了，就是種也只是成了一種寄托，一種記憶，很少有哪一年能重溫豐收。
后來，家鄉(xiāng)的土地大多都壓成砂地種西瓜。家鄉(xiāng)旱地的麥子豐收的景象漸漸成了記憶，黃土地上，麥浪翻滾的激動是不是還會在哪一年再見？是不是會在某一個夜晚讓我從夢中笑醒來？
興仁——家鄉(xiāng)。
麥子——黃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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