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天,天氣晴合,陽光粉撲撲打在你的臉頰,風(fēng)兒細(xì)軟,萬物青青。地里苜蓿正長得歡式,叢叢郁郁,成汪成汪,綠瑩瑩的,似乎能滴出水來。
清明天,吃涼粉,從小吃到大,口味依舊,香油油的。每逢清明天,村里總會有賣糧粉的大叔來回叫賣。大叔拿自行車馱著兩筐子涼粉,走街串巷地吆喝,“賣涼粉,香油油的涼粉來嘍喲”,聲腔乍高乍低,飄飄蕩蕩,婦人家聞著聲,滴溜溜跑出屋子,端著光光的大洋瓷碗,打上幾碗涼粉,再拌上一撮撮嫩嫩脆脆的苜蓿菜,調(diào)上酸醋油辣子,嘩啦啦,一碗快餐即成,白里油紅,紅里翠綠,酸酸辣辣的,立馬口水止不住給下扯了。天氣清熱,來一碗酸辣涼粉,活活嘹扎人咧。
回想歷歷,猶在眼前,怎生不令人溫暖、感動?然而這一切終是童年印象,只能由著記憶去踏尋,現(xiàn)在,苜蓿早已退出平常的飯桌,越來越淡出村人的生活和記憶。想想,鼻子、嘴巴就不由抽動起來,再想吃口苜蓿,卻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想起苜蓿,眼前首先浮現(xiàn)的是它的綠,逼人的綠,惹人的綠。苜蓿往往成堆生在一起,密密實實,遠(yuǎn)望,有一種深深的綠,近視,卻又是一派青青的綠,一簇簇,呈現(xiàn)出一種端莊、清秀的綠,尖尖的稍子,橢圓的葉片,柔軟光亮的莖兒,不由人心愛地想去捏一捏,掐一掐。
從小學(xué)四年紀(jì)開始,我接觸、認(rèn)識了苜蓿。那會,在村里人眼里,苜?伤闶墙鹳F的菜,一般家常飯桌是吃不到的,只有去一些縣城里的大飯館才能吃到。
那年月,農(nóng)村人掙錢,怎么都作難,翻來倒去地,只曉得種田種田,一年見底,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那會子,不知家人動了什么念頭,竟下心要在地里種苜蓿。家人在地里種苜蓿,對于我們這個偏安一隅的小村子來講,確實算得上新聞了,村人好些人都感到好奇,不解,甚至有人說父親是胡出洋呢。家人也不在乎這些細(xì)碎言語,實實在在,種出一園子的苜蓿,青青綠綠,鮮嫩青翠,看著都軟和死了,更甭說吃到嘴里了。
種菜,雖說是件麻煩事,但最讓父母頭疼的,就是苜蓿的出售。
苜蓿,從不活躍在農(nóng)村人日常的飯桌上,只有在城里,那些上班坐辦公室的人,才消受得起,所以苜蓿只能由家人大老遠(yuǎn)背去縣城買賣。
苜蓿天生的水性,對溫度和適濕度都有較高要求,如果空氣溫度太高,太干燥,那苜蓿就會折了色,失了品相。為了能在城里人上班之前把苜蓿送到菜市場,父母通常前一天傍晚要從地里掐好苜蓿,灑上一些水,在篩子里晾著,第二天早上五點天麻麻亮就起床,麻利地把苜蓿裝進(jìn)尿素袋子,顧不上吃飯,帶上幾個餅子,就要趕著班車進(jìn)城。
城里,空氣這會還冷幽幽的,有點滲人。一些酒店的燈依然紅紅綠綠閃著,路燈散出昏黃的光,清潔寬闊的馬路,行人匆匆,人們西裝革履,一派派的文明與現(xiàn)代。父母匆匆忙忙趕到菜市場,安安分分找到一塊空處,擺好攤位,眨巴巴望著來往行人,不善叫賣。餓了,就摸出兜里裝的餅子,啃幾口,遇著城里人挑菜,就把餅子塞進(jìn)兜里,笑著給他們說著。
城里人,挑來挑去,說說叨叨,老半天才買那么一小把,父母也不失耐心,長長短短跟他們講到底。剛開始賣菜,賣得很艱難。父母對這里人生地不熟,選擇的攤位比較靠里,好些人趕著買菜,都走不到父母的攤位去,而且前來買菜的,大多都是小半把這樣買,自然賣得很慢,直到中午,苜蓿還剩下10來斤。苜蓿這菜,經(jīng)不得太陽曬,沒辦法,父母只好把沒有賣出的菜,帶回來,散給鄉(xiāng)鄰吃。
時日長了,父母也摸著門道,選擇了靠外邊的攤位,再加上父母賣的菜,價格實在,品相出特,贏得城里人的認(rèn)可,憑著他們的口碑宣傳,父母的菜在這菜市場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了。每天120多斤菜,到上午10點半前后就賣得一點不剩。
一日,有人站在了父母的攤位前,他高大胖碩的身子,占去好大一塊地方。
“鄉(xiāng)黨,苜蓿咋賣呢?”
“一塊五一斤。”父親湊前笑嘿嘿的。
那人來回?fù)芘俎,止不住點頭稱贊。
“呀!你這苜蓿真好啊,你看看,這綠的,光鮮的,真美。”
聽著他這樣夸自家的菜,父母心里美滋滋的,“鄉(xiāng)黨,咱這菜,是咱自家地里種的,精耕細(xì)作的,沒一點點的麻達(dá)。你吃一回,絕對滿意。你要多要點,還給你能少要點錢”。
“這菜,確實是好菜。你這菜,我全要了,你看錢咋算呢?”
父母愣住了,眼睛睜得圓鼓鼓的,眼珠子似乎要滾下來,這么多天,還從沒有買主這樣爽快的,一下子把菜全買走。今天真是造化了,碰見這樣善心的買主。父母心里樂開了花,臉上的肉都不由得跳動起來,這一下子讓他們省了不少力氣。
那人覺得父母肯定得著便宜,他與父母做了這樣一筆大生意,足以讓父母松活一整天,他不等父母父母商量,就轉(zhuǎn)身到遠(yuǎn)處一個攤位,拿了一把秤過來。
父母才看了明白,原來他是一個菜販子,不遠(yuǎn)處就是他的攤位,原來他想從父母這低價購進(jìn)苜蓿在菜市場做壟斷,然后再抬高價格在菜市場里賣。
父母臉上崩開的笑,唰一下子就塌了,他們愣了片刻,立馬又恢復(fù)往常的安分平靜,和前來挑菜的城里人說說笑笑。等菜販子回到父母攤位前時,他看到父母往常的笑臉,還并不意識到父母心里瞬間所發(fā)生的變化。
他繼續(xù)笑嘻嘻,遞給父親一根煙,“兄弟,你看我把秤給咱拿來了,咱把菜先秤一下,價錢都好說”。
父親擋著他的煙,表情認(rèn)真,“兄弟啊,這菜我們自家種的,得要自己賣,賣給城里人。”
“兄弟,你是嫌我給你錢少嗎····”
不等他說完,父親就搖頭了,“不是這回事啊”
“那你這是為啥呢,賣別人也是賣,為啥不賣我呢?大不了我就按每斤1.5元在你這里買,也成!”
“賣別人可以,但就是不能給你賣啊,兄弟,咱賣菜,也要圖個本分,實在;你明明有攤子,何不好好賣你的菜,何必要把我的菜都收去呢?”說完,父親一陣沉默。
那人還是纏著父母,嘰里咕嚕給父母講了一大堆,最后父母還是沒能遂他所愿,他只好悻悻而去,嘴里還唧唧歪歪抱怨著什么。
也正是憑借著這種本分老實,父母的苜蓿在菜市場越來越為城里人所喜愛,每每父母一趕到菜市場,就早有好些人圍在父母的攤位前等苜蓿,看著大家熱情耐心的等待,父母由衷地高興。
苜蓿的生長周期短,成熟后的苜蓿,每掐過一茬,隔上10來天,就會長出新葉莖來,以前的莖葉會變得粗大,新生的莖葉,細(xì)細(xì)尖尖,嫩嫩翠翠的,軟須須的,好可人。
每一茬掐菜,母親都要留出一片苜蓿,掐好送給鄰鄰舍舍去吃。這稀罕的蔬菜,無論做下鍋菜,還是涼拌菜,都香脆鮮美,尤其拌涼粉,打覺團(tuán),都是婦女家的最愛。以前人們都會在地里挑芥子菜、灰灰菜、茜番菇來拌覺團(tuán),打涼粉,蒸菜團(tuán)子,現(xiàn)在由于自家地里種苜蓿,又給村人的飯桌上添得一些花樣。
苜蓿種了三畝,菜地離家還是好遠(yuǎn)的,走路得20多分鐘才能走到,由于隔得遠(yuǎn),路況也不好,管理起來,確實不方便。每到苜蓿成熟時節(jié),免不得方圓村子的一些手長的人來抓。這些人,也不過是圖吃個鮮,偷一點也無所謂了,但惱人的是,有些家伙,做賊的膽子太小了,進(jìn)了菜地,不分三七二十一,順著就抓,也不管接著沒掐過的茬口來掐,慌里慌張在地里一通亂掐,這就使得苜蓿生長混亂起來。到掐菜的時間了,該掐的菜長得又硬又老,有些菜才青青地冒出芽來,這讓父母只能在菜地來回轉(zhuǎn)圈圈掐,半晌掐不出多少菜,實實在在可憐我家那汪青汪青,水漉漉的苜蓿,這樣白白被糟蹋了不少。
說起苜蓿,還會想起一些有趣的細(xì)碎。
有一次禮拜五放學(xué),我收拾好書包臨走,班主任叫住我,把我叫到一邊的墻下,我懵懵的,不知道班主任想做什么。
“小剛啊,老師聽說你家種苜蓿著哩!”
我瞪大眼睛,直點點頭,“嗯,就是的。”
“小剛,放學(xué)后你給老師幫個忙,去你地里給老師掐一塊錢苜蓿,老師今天下午回家想帶些回去。”說著,班主任把一塊錢塞給我手上。
我稀里糊涂地把錢攥在手里,“好的,老師,我馬上去地里給你掐。”我很響亮地給班主任回答,像保證完成任務(wù)似的。
我背起書包,像兔子一樣,撒腳給家跑。
“砰”,我一把將書包扔到桌上,沖著屋里喊著,“媽,我班主任想吃咱家的苜蓿菜,她給我一塊錢,我現(xiàn)在到地里去給她掐菜啊!”說完,我趕緊把一塊錢放到窗臺上,拿刷子壓住。
不等母親回應(yīng),我推起自行車,咯噔咯噔,歡歡式式地跑起來。
一路的疙瘩坑坑,癲得我的屁股不住從座駕給下溜,我得不住挺起小腰板,一路斜斜扭扭蹬到地里。
一路,風(fēng)光溜溜的,吹著臉,軟軟的,輕輕的,涼涼的。白楊樹直挺挺的,抽出綿長的絮兒,風(fēng)兒刮拉幾下,簌簌落下一地,跟毛毛蟲似的。地里,一片連著一片的綠,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一汪躍動著的海,不見天地。夕陽圓滾滾的,泛著醉紅的光。
蹬到地頭,額頭已爬出一圈圈汗來,我用袖口橫抹幾下,趕緊蹲在地里掐菜。心里突突跳個不停,只想著趕緊給班主任掐完苜蓿。我小心翼翼挪動著步子,只怕把苜蓿踩著。掐啊掐啊,光線慢慢變得昏暗了,才剛掐滿。我激動地立馬站起,剛起來,忽然感到眼前一片黑紅黑紅,眼前不住打圈圈,腳下不穩(wěn),雙腿發(fā)軟,撲哧倒在地里,菜也都掉出來。我又氣又急,趕忙趴在地里把菜拾好裝進(jìn)袋子,慌亂之中,連土帶草也給裝進(jìn)去,不小心,塑料袋劃破一個洞,菜斷斷續(xù)續(xù)給出漏,真是狼狽極了,又氣又急,我狠勁朝地砸了一錘。
我把破著的洞口抵在胸口,這樣就不怕菜掉下來,又咯噔咯噔騎著車子給學(xué)校趕,一路上汗珠子麻溜溜地給下滾,我不時拿手去抹。
班主任早就收拾停當(dāng),正和她男朋友在操場手拉手散步呢?匆娢因T車向他們跑來,班主任和男朋友黏在一起的手,突然松下來,她的臉上浮出微微的紅,不自然地笑起來。
“老師,菜掐來了,你看看。”我高聲喊著,把菜遞給班主任。
班主任和男朋友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合不上嘴?吹剿麄児止值男,我摸不著頭腦,“咋了,老師笑啥?”班主任邊笑邊說,“哎呀,你看你啊,給老師去地里掐菜,竟然把你弄得灰頭土臉,跟個猴娃似的。”
我一點沒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直到被班主任領(lǐng)到她房間洗臉時,才發(fā)現(xiàn)我的臉上,鼻子上,落了好多土,真倒像個猴娃似的。洗過臉,班主任又塞給我三塊糖,“謝謝你啊,趕快回家,路上騎車注意安全,也替我謝謝你媽!”
“嗯,老師和男朋友路上也注意安全!”我使勁和他們揮著手告別,然后踏著自行車慢悠悠地回家了。風(fēng),一陣一陣,吹得真清爽。
后來,媽知道我給班主任掐菜,說叨起我,“你娃娃家,真不懂事!你老師吃點苜蓿菜還要錢嗎?咱家地里那么多菜呢,你老師吃這點算什么?這娃娃家真沒禮數(shù)。”
“呀,我又沒問老師要錢,是老師硬塞給我的嘛。”我撅起嘴,不高興起來。
“你到學(xué)校后,把這錢還給你老師,你給你老師說咱家種菜著,菜多得很,這點菜,不要錢的,就是送給她的。”媽要我去把錢退給老師。
“這錢怎么退給老師嘛?人家是不會要的。要退你給老師退,我不好給她退啊!”我和媽倔起來。
后來,時間久了,媽也把退錢這事給忘了。
這些久遠(yuǎn)的事情,都還能記得清晰,真是一種溫暖,真誠的記憶,我竟然都還記得,那么生動,真切,美好。
苜蓿,短短在我的生活中存活了4年。在我和妹妹讀初中的時候,家人要去掙更多的錢來供我和妹妹讀書,所以只好常年在城里建筑隊打工,而且從那時候開始苜蓿也不景氣起來,所以苜蓿地只好被撂荒。而我依然記得最后一茬苜蓿收割的情景。
那會正當(dāng)初秋,天氣有些燥熱。地里苜蓿早已長瘋了,枝莖又粗又老,葉兒長滿了大大小小的斑點,苜蓿已經(jīng)害病了,苜蓿像雞爪一樣,在地里胡亂蔓延,長得密密實實,天牛在苜蓿里胡亂翻飛。苜蓿長老后,就要生出蘭紫色的花。一簇一簇的苜;ǎ螤钕覃溗,一汪綠海里散著紫色的花,亮晶晶的,風(fēng)吹來,起起伏伏,仿佛鈴鐺似的響起來。
姨夫家里養(yǎng)牛,苜?墒桥W詈玫某允。牛在有生之年,在圈養(yǎng)的家中,要能吃到苜蓿,真是它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三畝的苜蓿,在姨夫全家和父母的勞累下,一天就割得干干凈凈。密密實實的一片蒼翠,星星點點的蘭紫色的花,一鐮刀一鐮刀,從根拔起。地里,突然就空了,裸露出一片一片的深褐色。接著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雨后地里種上莊稼,來年,在青青的麥苗里,依稀可見些苜蓿,不由人想起,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然而,越來越來,莊稼年年生出的新綠里,再也見不到苜蓿了。自然,家常的飯桌,又少了一味菜,我們又回到以前,芥子菜,灰灰菜,茜番菇,照舊打攪團(tuán),拌涼粉,蒸菜團(tuán)子。
如今,又到苜蓿成熟的季節(jié),總?cè)滩蛔∠肫鹉欠N油滴滴的綠,惹人的綠,逼人的綠。還想再拿苜蓿拌一碗涼粉,蒸上一鍋菜團(tuán)子,嗅一嗅,苜蓿油油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