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霧鎖住了這個早晨,好像還鎖住了另外的什么。透過窗子只能望見一片茫茫白色,自己居住的這間房子就像是飄浮在云層之上的一座孤島。那個每天都來照耀我們的太陽像是沉入了萬丈深淵,世界像是被蒙上了眼睛。其實天早已大亮了,已經(jīng)能聽到不遠(yuǎn)處馬路上的人流喧鬧聲和車輛鳴笛聲,像是從海市蜃樓中傳來的聲音。世界仍然按照它亙古不變的秩序在行進(jìn)。大霧使我那顆心也茫然了,而我將在這樣的日子踏上一次迢迢遙遙的旅途,從邁出房門就算是旅途的開始了,現(xiàn)在它就等在門外,甚至不時地想探進(jìn)頭來,看看我是否已準(zhǔn)備好了行囊。其實行囊早就準(zhǔn)備好了,靜靜地臥在沙發(fā)上,它默默不語,像理解我心中的事情。 其實我沒有任何心事,但一種茫然不定的情緒在我的肺腑中升起。
這是怎么了,旅途還未開始,我怎么就被一種疲累充滿了,仿佛不是即將踏上征途,而是剛剛完成了一次天涯之旅。我盼望這次旅途已經(jīng)很久了,我懷著激動的心情選擇了它。平素的日子那樣平淡無奇,沒有激情和色彩,我多么渴望來自外部世界的誘惑啊!一個人背著行囊和自己孤單單的影子輾轉(zhuǎn)于一個又一個車站之間,出入于一座又一座城市,沉浮于人的汪洋之中,那是何等的自由!
即將踏上的這次旅途上有美麗而古老的城鎮(zhèn),有歷史遺跡,有探險和考驗,有高山大川,有無數(shù)的在列車窗后消失的風(fēng)景,我渴望了多少日子啊!甚至可以說我渴望了多少歲月。 而現(xiàn)在那一切的激動似乎都被一種不可言說的寥落的情緒代替了,只有窗外的大霧是真實的。
我坐在沙發(fā)上,癡癡地發(fā)起呆來。我嗅著從潔白的四壁上飄下來的家庭氣息,看著四壁之間擺放著的什物,這一切曾是多么司空見慣、甚至麻木不覺!可現(xiàn)在竟變成一種無形的力量襲向我,令我雙腳如鎖,令我的心像被霧罩住了的太陽,——這家的氣息啊! 妻子已給我做好了啟程的飯,裊裊的熱氣飄飄緲緲,我卻無心吃它。妻子像母親一樣在一旁嘮叨著“出門要照顧好自己”“多加小心”“窮家富路”“不餓帶干糧,不冷帶衣裳”的話語。我竟覺得這一切在令我煩躁的同時,也令我感到了親切。妻子已經(jīng)鎮(zhèn)靜練達(dá)多了,不像過去一聽說我要出遠(yuǎn)門便將情意纏綿、依依不舍的表情掛成我行程的第一個風(fēng)景。
而我卻不知怎么了,最近幾次出門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惆悵心境。那種渴望流浪世界、漂泊天涯的青春熱望逐漸退避成心靈深處的一種自憐情結(jié)。我知道我身上正滋生出一種菌一樣的悄悄侵蝕我肌體的東西。寡淡的日子,平庸的人生使我渴望刺激、渴望選擇、渴望旅途、渴望迅疾變換的陌生視野,而對世界的茫然感又使我每一次在踏上旅途時舉步維艱。這種矛盾情懷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絞縛著我,使我痛苦不已。我感到自己真的不像一個男人,不像一個心力剛健的男人。
選擇和征服使我失去了魯莽的血性。在每一次踏上旅途時我都痛徹地理解一次家的內(nèi)涵,一個永遠(yuǎn)想擺脫又永遠(yuǎn)依賴著的暖巢。窗外的世界已經(jīng)一如既往地亂起來了,從門邊伸展開的旅途連著漫長的征程,連著茫茫天涯路,連著遙遠(yuǎn)世界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又最終連著這個也是起點的終點——家。
這是一個巨大的圓,在這個圓上長滿了思念,長滿了我一段時日的情感,這正像人生的巨圓一樣。而現(xiàn)在我雙足如裹,心真是一只被草包裹起來的雛鳥。而我知道,一個永遠(yuǎn)沒有蓬勃的遠(yuǎn)足的勇氣的生命,一個永遠(yuǎn)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的生命,一個永遠(yuǎn)不在廣闊的天空翱翔搏擊的生命,是永遠(yuǎn)不會有出息的。
時鐘的針將時間一點點剪碎,擲入角落,我該上路了。我點上一支煙,重重地吸著,一言不發(fā),我在心中給自己積蓄著出征的力量。還有最后一點時間,我走到音響前,按下了那個黑色的鍵鈕,立時輕柔舒緩的鋼琴曲彌漫了整個房間,多么美妙!像是土地上的陽光,我靈魂的泥土便反射著幽冥的光點。那是來自遙遠(yuǎn)世界的美妙聲音,在即將踏上的旅途上,我將能夠聽到無數(shù)的這樣的聲音。
兒子還在他的小床上熟睡著,響著微微的鼾聲,他安睡的樣子簡直如一個圣子。小手很美地放在胸前,拳頭緊緊地握著,像是里面抓緊了什么。這世界離他還那樣遙遠(yuǎn),但也正不可避免地向他逼近。兒子啊!你知道嗎,門外等待著父親的風(fēng)雨旅程,等你長大成人,也將一次又一次地等在你的門外。這樣的旅途將把你的世界拉得遙遠(yuǎn)而廣闊,父親堅信你是一個勇敢的人,堅定的人,你會昂首闊步,破門而出。我輕輕地握一下兒子的小手,撫摸一下他的額頭,在兒子長長的睫毛上吻了一下。再沒有什么可干的了,我便像無數(shù)的和兒子告別的父親一樣給兒子掖一下被角,盡管兒子的被角本來就緊緊的。最后我站在一邊凝視著兒子嘴角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笑紋。兒子啊!你知道父親的眼中忍住了什么?那就踏上旅途吧!飯也不吃了,連對妻子的吻也省略了。
我挎起了行囊。行囊真沉。∠袷前颜麄家全裝了進(jìn)去,像是把家的殷殷呼喚全裝了進(jìn)去。和妻子揮揮手告別,竟有些悲壯。我在旅途上相遇了那顆沖破沉沉濃霧而來的太陽,那是我起程的帆。有多少人生之旅啊,也是這樣踏上,身后是無邊的溫情、繾綣、思念、呼喚、牽掛、囑托、依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