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碧于天,
花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這是唐末韋端己的詞。碧水藍天,春眠聽雨自是春日里的賞心樂事。
春光融融,南風悠悠,鄉(xiāng)村的田野閃著夢幻般翠綠的光華,連空氣也流著綠意。碧草地上,桃梨樹下,河畔溝邊,時見孩童偃臥。農(nóng)夫勞作倦乏,蹲在田頭小憩,說幾句里短家長。老頭老太們挪一張凳子椅子,置于檐下樹下瓜架下,瞇眼半夢半醒。一派的安寧,一派的閑適,一派的舒心。
坐在窗前,面對窗外的青綠,淺斟小飲,讀一會書,寫一會字。不久,睡意漫上心頭,于是,便軟軟地躺到床上,放松了身心,半寐半醒,怡然悠然。
這時,你的聽覺敏銳起來。遠處犬吠,近處雞鳴,樹頭鳥雀啁啾,花下小蟲碎語,都或先或后一一跑進你的耳。你聽見孩童嬉戲、翁媼相喚,你聽見微風拂過藍天、翠竹拔節(jié)和花開的聲音……于是,你就想,鳥雀在巢中哺食,蟲夫妻又有了一個孩子,白云聚了又散,溪水漫上堤壩……哦,生命就是這樣的真實,觸手可及。
聽著想著,你瞇上了眼,于是,時間就停滯,生命就凝固了。
生于凡世,只能忙忙碌碌,蠅營狗茍,十足的俗人?墒牵紶栰o下來時,你是否聽見心靈深處那執(zhí)著的嘶喊:真真切切地做一回自己?而春眠,正讓你于十分的輕松中體察生命點點滴滴的真實。
春天雨多,自然聽雨的機會也就多。夜里睡得正熟,忽然就醒了,于是就聽見雨在窗外淅淅瀝瀝地響,嘁嘁嘈嘈地響,沙沙沙沙地響,刷刷刷刷地響……心中無限溫暖無限喜悅。
你聽見雨灑落在青灰的屋瓦上的那種獨特的聲音,沿著瓦槽與屋檐悠悠地流下,而后再飄進窗,飄進你的耳。如果你夠敏感,你自會感到那聲音一圈一圈、一匝一匝縈繞在你心頭。如果你想象豐富,你自會把春雨認作自然的樂師,輕輕重重地一路彈過青山,彈過河流,彈過田園,彈過村莊……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從《詩經(jīng)》《楚辭》中一路彈來,從唐詩宋詞中一路彈來,從舟中賈客的夢中彈來,從樓頭怨婦的眉頭彈來……
于是,你就是《詩經(jīng)》里的那位少女,在如晦的風雨之夜遇到了心上人(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于是,你就是司空圖,正躺在江邊的小船里,默聽雨打篷頂;于是,你就是王禹晟,坐在黃岡的竹樓里,聽雨在樓外一路走過;于是,你就是義山,靜聽雨打殘荷;你就是易安,愁聽細雨梧桐……甚或,你就是望舒,著一襲青色長衫,執(zhí)一柄古典紙傘,在雨巷里等那丁香一樣結(jié)著哀愁的女郎……
哦,哦,今夜的這雨,讓你與詩人們又會面了。雨是最詩人的,今夜,你何嘗不是一位詩人?
“翠色凝露潤新泥,空靈妙音點蕉葉,靜夜飛花雨瀟瀟,如珠濺玉叩心思。”今夜的這雨啊,下得正是時候,不獨滋潤了田園萬物,是否也滋潤了你因生活而干涸的心靈?
江南的雨太柔,過于纏綿,“紅燭昏羅帳”,久聽使人耽于兒女之情;北方的雨又太硬,疏于粗放,只是那種單調(diào)的“噼啪”聲,久聽使人心中長繭;這蘇北的雨得天獨厚,不硬不柔,不矯情,不忸怩,溫和平正,清清朗朗,純純凈凈,一聲一聲,就這樣叩擊你的心靈,讓你真真切切觸摸生活的真實,感受自我的真實。
待到一夜夢醒,那雨卻又打住,推開窗,濕潤的清晨擁進屋來,你自然就憶起孟襄陽的詩: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一夜的微風細雨,孟夫子原也沒有睡沉——他又怎忍心睡沉?他還要起來聽鳥鳴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