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園在古老的沅江岸邊,住的是吊腳樓,對岸山色奇絕,山巒疊峰,翠綠倒影;中間穿越而過的那條沅江,在陽光下,猶如一條抖動的藍緞帶;背后漫山遍野是一片綠油油的油茶樹,隨著微風輕輕地吹拂,一起一伏,如同在綠海中行駛的船。夕陽下山的時候,裊裊炊煙,好像緩緩遠航的巨輪發(fā)出明快的信號。
我常常被這如詩如畫的美景所陶醉。然而,令我流連忘返的是家園的那片油茶林。每當茶花盛開的季節(jié),蝶舞蜂鳴,空氣格外的爽。我們山寨的童年伙伴,踏著歌謠,像一群小麻雀,飛到茶林中,嚇得那“嘰嘰喳喳”的山麻雀一陣亂飛。我們大聲吆喝著:“有茶蜜吃了!”順手從草叢林扯下幾根草管,插入花蕊中間,用口一吮,特別的醇香清甜。那味道城里的孩子是無法享受的,這是鄉(xiāng)下孩子們的專利權,我們一個個青青的小腦袋伸在茶花前,吮不完,吮不盡,快樂極了。
每到這個季節(jié),我總是想起搭房檐的蓉兒,她很乖,山寨的伙伴們都喜歡她?伤齾s樂意跟我在一起,哪株茶樹花蜜最多,看好了叫她來吮,茶樹高的地方吃力地抱著她,再高點的茶樹,就用木鉤慢慢拉下來,讓她嘗個夠。有時戲謔她,她在茶花里吮蜜糖,咱用力一搖晃,許多花瓣紛落在她的身上,并摘了許多茶花插在她的辮子上,她翹著腦袋不懂事地說:“軍哥,你看我像不像新婦娘!”我傻乎乎地說:“好像呢!“那好,等我長大了,你就吹吶抬轎子來。”“行啊!等長大以后,一定要娶你做新婦娘,給你買漂亮衣服,買比茶蜜還甜的糖。”
她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咱什么事都讓著她,護著她。記得有一次在山上采蜜糖,她在一株花蜜多的樹上吮,伙伴都爬上樹去擠作一窩,把她從樹上摔了下來,痛得她哇哇直哭。面對比我大的同伙,我膽子小,但我不怕,就與同伴干了一架,撓得同伴滿臉是血,回到家里,娘氣不過就不準端碗筷,這是娘有生以來對我的最嚴厲的懲罰,娘對我們兄弟很嚴,那個年代父親錯劃成“反革命、臭老九,”一家子從城里下放到這個山寨,要強的父親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不久就撒手而去,把沉重的責任交給了娘,不到三十六歲的娘開始守寡,婆婆七十多歲,我上有三個哥,最大的哥只有十四歲,最小的弟弟還不滿半歲,家里窮得叮當響。那時我前面的三個哥哥,都到了青春期長身體的時候,卻沒有抽條,那是饑餓留的后遺癥,缺吃少穿是常有的事,人生悲憫的日子不好過?上攵,我寧可讓娘挨一頓,也不想缺吃的,讓肚子再受罪。到了晚上肚子咕唧咕唧直響,餓得發(fā)慌,這時,蓉兒從她家里端來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這也是蓉兒給我的最高獎賞,值得!
在我無瑕的童年世界里,那片茶樹林就是我們的精神樂園,我們玩得很開心。有時,我們躺在草叢中,數著樹上的花朵,上樹掏鳥窩,要不就靜靜地傾聽鳥兒的歌唱;有時在林子里抓特務、捉迷藏、爬樹比快,誰輸了就是小狗要做狗叫:“汪、汪汪、汪汪汪。”
那片茶樹林留下了我倆天真爛漫的夢,留下了我倆一串串童年的故事。
轉眼間,我們都進了堂學,一起上學,一同回家;晚上一起背書、做功課,一同上山檢茶球、放牛、砍柴。每次,我總是凝視著她:“蓉兒,等我掙了錢,給你買漂亮的紅裙子,買比茶蜜更甜的糖。”開始,我這樣說她抿著嘴笑。后來,她懂事了,我這樣說時,她那白嫩得像茶花的臉龐,一下子變得像紅茶球。
歲月像盛開的茶花,花開花落。我倆從山里讀到了山外,我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選擇了綠色的軍營,她上了大學。入伍前的那一天晚上,我倆心有靈感,不謀而合來到那片茶樹林,燒起一堆火,偎依在一起,說了許多知心話,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句話:“蓉兒,咱到部隊一定干出點名堂來,給你買漂亮的紅裙子,買比茶蜜更甜的糖。”她點點頭,撲在我懷里呢喃著:“軍哥啦!等我畢業(yè)了,那時,咱們家鄉(xiāng)的那片茶花盛開得最濃,花兒最白,花蜜最多,咱們就成婚。”
她的話語使我激情難抑,生怕她離開似的,她似乎明白我的心事,含情脈脈地說:“軍哥,愛情就像茶花蜜一樣,經過醞釀后,吮起來才甜,過早的品嘗就像青稞的茶泡只能是苦澀的。”
激情的火焰被她那經典的話語所冷卻,而如癡如醉的愛情之聲,依然回蕩在那片神秘的茶樹林。那個晚上,蓉兒發(fā)辮上的那朵白晃晃的山茶花兒特別亮麗,特別耀眼,令人難忘……
到了廣西南疆前線,中越局勢緊張、炮火頻繁,在守邊御敵任務繁重的情況下,我沒有忘記蓉兒,時常給她寫信,告訴我在部隊的戰(zhàn)斗、學習、生活情況,不斷交流情感、談人生、談理想、談家園的那片茶樹林……時隔不久,邊境的炮火又打響了,我隨軍報記者深入到前線陣地采訪,在防城東興的北倫河,不慎被越軍的炮彈片炸傷了右腳腿,住院二個多月,我怕蓉兒擔心就一直沒有去信,久而久之,她的來信也越來越少,這對我而言,不啻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堅信那句最古老、最溫柔的誓言。
轉眼四年過去了,我回家探親,到了家鄉(xiāng)的山城,我拿不定主意,先回家,還是先去找蓉兒。在火車站我猶豫一陣,決定先去找她——蓉蓉。
蓉蓉一見我,很是吃驚地說了一句:“你回來了!”“對,回來探家。”面對四年不見的她,面對她端莊的臉龐、優(yōu)雅的氣質,我終于鼓足勇氣、吞吞吐吐地說出自已相思之苦,并打開挎包,拿出一件紅色的連衣裙和廣西特產的糖果,送給她,她沒有接,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有些疑惑也有些生氣地追問她:“這不是我們早就說好的,你為什么不要,到底為什么?”不料她卻一言不發(fā),我感到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了。她那瀑布似的青發(fā)變成了棕色,她已經不是昔日的蓉蓉,從今年以后她那秀麗的頭發(fā)上永遠不會有潔白的山茶花了……
夕陽鉆進了房子,我倆都覺得無話可說,我無意中看到她床頭柜臺上壓著一張放大了的彩照,照片上的男人似乎得意地向她擠迷眼,她十分尷尬地牽了牽衣裳,并囁囁嚅嚅地說:“他姓錢,是我們林業(yè)局的干部…… ”
說著說著她眼里蓄滿淚水。
她說了很多,可我連一句話也沒聽進去,我只是想說蓉兒你無需太多的解釋,你說照片上的那個家伙太娘兒們氣,我真想挨他幾拳,我還想說蓉兒你能不能陪我去家園走一走我們曾經走過的那條小徑,去追逐那遺失在泥土里的聲音,看一看那片茶樹林……
我沒有說出口,想到的是該走人了。
離開了蓉兒,我情不自禁地走進家園那片茶樹林,眼下的景象讓人心寒,那片茶樹林受到嚴重砍伐,種植了其他農作物,使那片茶樹林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空曠和空洞,從未有過的凄涼和空落,就是在茶林的深處也很少聽見鳥兒的歡叫聲、野雞、野豬、小鹿也沒有了;那條清澈的江水變得渾濁了;天空不再那么藍;從工業(yè)園飄揚而來的煙霧蕩漾在家園的上空;那片被砍伐的茶樹林已種上了農作物,也許受到大自然的報復,水災、旱災、蟲病,造成生長不良,葉片內卷。不顧生態(tài)的發(fā)展效益,顯然不只是我們這個村寨,也不僅僅只是那片茶樹林,而是所有的生靈……
面對眼目中的那片茶樹林,心靈破碎如同紙片飄落而下。
離別了家園的那片茶樹林,我去過太多的喧鬧都市,經歷了太多太多的人世紛塵,哪里還有潔凈的樂土,哪里還有寧靜的家園?有——在那遙遠的地方。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埋藏著對家園的那片茶樹林的思念,心底里一直默默地祈禱蓉兒:希望在你身邊有一位摯愛你的人,精心地呵護你,永遠地愛你。
又到了一個茶花盛開的季節(jié),這一天,我回到了家鄉(xiāng),走進了家園的那片茶樹林,眼簾中的茶樹林變得更加翠綠,一株株一排排的油茶樹,生長茂盛,初開的花朵更加潔白;在不遠的空曠處,一位穿著顯眼,大約三十多歲的婦女,正在舞鋤挖坑,一會兒她走到村民中講解挖坑的規(guī)格,一會兒召集村民講解如何栽培果樹,這不是蓉兒嗎?原來是她主動要求來到家鄉(xiāng)扶貧,那片茶樹林就是她帶領村民種植的,過去有些荒蕪的山坡如今披上綠裝,掛上了一串串沉甸甸果實。
這天晴朗的午后,我突然接到蓉兒的電話,她想邀我一起到茶樹林走一走。我們踏著夜色,走進那片情滿青山綠水間的茶樹林,月光下風姿綽約的茶樹林更加美、更迷人了。茶樹葉被微風吹得葉動花舞,仿佛是一首柔緩的小夜曲在悠揚地演奏,空氣中充滿茶花蜜的甜味,吸一口,清新,舒爽。那一坡坡、一片片白色的茶花招展成千百朵純情的夢,又悄悄地將家園裝扮成一個無瑕的瓊瑤世界。遠處,河面上漁家燈火似隱似現地閃動,如同遙遠的回憶。
依舊是那片熟悉的茶樹林,那片熱土;我倆對坐著,心里則坦坦蕩蕩,猶如茶花那純潔透明。
我說:“蓉兒,我爬到樹上去給你摘一束茶花吧。”
“別!”她拉住我的胳膊,“別去啦!太危險了。”
“十多年前摘的那朵茶花不是枯萎了嗎?”
“不,她開著啦 !在心里,在記憶里,在想象里。”
“這么說,你想給自己留下空白?”
她對著星空,清脆地說:“人生有許多空白,包括情感、回憶……”
“哦!”我使勁點點頭:愿這潔白的茶花,潤澤天下蒼生的生命與靈魂,讓生命充實而美麗,讓靈魂高尚而透明,愿這世界如同茶花一樣潔凈而清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