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秋雨洗過,漫山遍野的楓葉被秋風染紅了,不過,農(nóng)家房前屋后的桑樹葉卻摧枯拉朽般地紛紛落入地面。
桑樹葉原本不會姍然落地,它們本來是農(nóng)家的搖錢樹,不夸張地說,用桑樹葉飼養(yǎng)家蠶或是放養(yǎng)山中的柞蠶在中國幾乎和中國人的文明史有相同久遠的年代。深秋的桑葉有點像人的老年,盡管枝葉繁大到當年極至的模樣,在農(nóng)民眼中卻已經(jīng)成了沒有價值的東西,因為此時氣溫下降、連陰雨增多,都不適應蠶兒的生長,農(nóng)民們這時就根本不再飼養(yǎng)秋蠶。這當然是可悲可嘆的事情:都是一顆桑樹長出的樹葉,春天、夏季的桑葉在農(nóng)民眼中是賺錢的寶貝,到了深秋的桑葉卻無人喝彩,簡直和人的一生太過相似:青年壯年受人器重,老年就開始被眾人遺棄了。但是,老年化社會在我們的遺棄中毫不客氣地悄然走來,無法回避。人都要從兒童少年青年,而后中年壯年,最后走進老年,這些生命的環(huán)節(jié)每個正常的人都相同,無法去掉其中的某個環(huán)節(jié)超越生命,只有極個別人因為我們不知道的內(nèi)心深處所潛藏的原因提前結束了生命,像香港藝壇明星張國榮那樣從高樓飄然墜地,撞斷了生命之環(huán),生命理論上應當鏈接在一起的環(huán)節(jié)悄然而斷,永遠無法鏈接。
如此說來,我經(jīng)常念叨的一棵老桑樹確有它特別讓人側目的地方。
一棵樹在自然界中的生生死死本來是無人刻意關注的,奇樹的發(fā)現(xiàn)總是緣于人類自己的生存原因。譬如這棵被蠶桑專家稱為桑樹一號的桑樹是桑樹中的巨桑,它枝葉繁濃時的胸襟寬闊地籠罩了四周三間農(nóng)家院落的空間,樹徑看上去不過四五十公分,專家卻說它裹含著兩千多年的生命史,實在是一棵桑樹活的史冊。專家們尋找到這棵桑樹是想利用它開展桑樹改良,并將它命名為這個區(qū)域內(nèi)最大的桑樹。老桑樹平靜的生活消失了,接踵而至的一幫接一幫人不厭其煩地測量它,在它身上任意修剪,在它的枝條上肆意嫁接,還要把它繁茂的桑葉采摘一空成為禿樹,計算它的總產(chǎn)葉量。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這棵老桑樹終于消失了,F(xiàn)在我們只能從僅存的一張黑白照片上去想象老桑樹生前的風采了。有次兒子問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的情景,我當然也未曾經(jīng)歷過,但我想到了老桑樹之死。我們不但要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要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這樣的豪言壯語破壞了世界多少價值,而新的價值建設還遙遙無期。每當我翻看“文化大革命”照片時,我就在想象照片中那些熱血澎湃的青年,他們假如自己再看到當年這些情景時會是個什么想法。善良的人們總是不愿深究那些曾經(jīng)折磨過他們的人,但是這并不等于不要求那些人得到應有的法律懲罰,至少應該讓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生發(fā)懺悔與自責,這是非常重要的。老桑樹已經(jīng)走了,現(xiàn)在的人開始警醒,但是新的一代人是否再砍老桑樹呢?
我感覺被列為珍稀保護樹種的樹像那些瀕危保護動物一樣越來越怕人了。在秦巴山地這個中國內(nèi)地的一片具有分水嶺性質(zhì)的區(qū)域內(nèi)生長著許多種保護樹種,珙桐,是其中的一種。珙桐,被人們稱為活化石,開花的季節(jié)就像姑娘出嫁時漂亮極了。它盛開的花像一只只鴿子,人們因此稱其為“鴿子花”。這種有著幾千年生命史的樹種大多是“單身姑娘”,幾乎不能移栽,并且生長緩慢。很長一段時間,那些林業(yè)專家認為珙桐單株最多是幾株生存是自然界鐵的事實,他們自以為用自己的雙腳丈量了這里的溝溝岔岔。有一天,一位巴山漆農(nóng)的驚人發(fā)現(xiàn)讓這些所謂的專家汗顏。采割野生土漆百多年前是當?shù)剞r(nóng)民賺錢的重要來源,漆農(nóng)便從農(nóng)民當中分出了一支。這是件要流血流汗忍受得了山林寂寞的苦活,見到那一件件割漆刀、漆桶、纏在腰間的系繩時,我如同看見崇山峻嶺中的一幕幕割漆圖:一、兩個(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漆農(nóng)站立在漆樹下用漆刀小心翼翼地割開漆樹皮,從燕子展翅樣的漆口中,母乳一般的樹脂汩汩從樹的液腺中溢出。汩汩的聲音其實并不存在,那是漆農(nóng)心靈中的感應。此時的山林靜悄悄地沒有人聲,如果山風沒有吹來,鳥兒沒有在林中嬉鬧,大的動物沒有經(jīng)過,我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漆農(nóng)真正能聽到漆液溢出的汩汩聲。有許多人是不能接觸漆樹、漆液的,甚至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也不能從漆樹附近經(jīng)過,因為他們對漆樹過敏,接觸或是嗅觸后,渾身會莫名其妙地瘙癢,直至周身紅腫。非典型肺炎沒有傳播到我們這里,可它的傳染途徑特別奇怪,像對漆樹過敏的人在毫不留神毫不經(jīng)意間感染上了漆分子。如同現(xiàn)代生發(fā)的莫名其妙的非典病毒一樣,代替生漆的化學混合漆迅速占領了市場,漆農(nóng)于是也一個一個遠離了自己的老本行,只有個別死守老本行固執(zhí)地還在山林中獨自踽踽而行,割得的漆賣給那些更加固執(zhí)愛好土漆家具、土漆門面的山民。固執(zhí)、孤獨、無援的漆農(nóng)有一天就像哥倫布有了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他在連自己都未來過的樹林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大片天然的珙桐林,漫山遍野盛開的珙桐花如同停憩著成千上萬只白鴿子,在山風的吹拂下飄飄欲飛,老漆農(nóng)從未見過這么壯美的山花美景,驚得目瞪口呆。后來,當老漆農(nóng)將一幫林業(yè)專家引領到這里時,專家們同樣目瞪口呆。一個奇跡由此發(fā)現(xiàn),自然界創(chuàng)造的奇跡讓那些自詡為研究透了某個專業(yè)門類的專家自嘆不如,沉寂不言。
秋天來臨的時候,從我居住的四樓俯視鄰居樓后的三棵銀杏樹,樹葉由綠漸漸變成了金黃色,這是銀杏樹的本質(zhì)特色。一陣陣惱人的秋風吹過后,銀杏樹葉紛紛飄然落地,銀杏樹下便鋪就了一層層金黃色的地毯。有人張開化纖口袋不厭其煩地把一片片金黃色的銀杏樹葉像拾寶貝一樣收集進口袋。然而過去的銀杏葉只能在自己母樹下的那片土地慢慢地腐敗,最終成為那片土地的一分子。相比之下,銀杏果向來是被人所器重的,銀杏樹的主人每年都會收獲一次銀杏果,只因為銀杏果仁可以食用。不過從前價格便宜得如同街上的蘿卜白菜。直到今天,植物學家發(fā)現(xiàn)了銀杏渾身是寶,特別對于心腦血管疾病功效明顯,銀杏果的價格才陡漲,甚至連銀杏葉也搖身一變成了寶貝。秦巴山中有一家農(nóng)民的一棵銀杏樹有一年銀杏果收獲后竟然賣了一萬多元。這棵銀杏樹枝葉繁茂,無人知道它活了多少年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被譽為活化石的銀杏樹早于這家農(nóng)民在此地扎根,先有銀杏樹,后有農(nóng)戶家應是不爭的事實。因為曾不勞而獲益于銀杏樹,這家農(nóng)民像對待自己的子女那樣善待銀杏樹,而不僅僅把它只當做“搖錢樹”。
大巴山中嵐皋縣境內(nèi)的南宮山風景區(qū),生長著一棵曾經(jīng)受到雷電傷害的千年古櫟。古櫟并不雄壯到在周圍樹的兄弟間稱王稱霸的地步,只是盤虬蒼老,像是樹中飽經(jīng)風霜的長者。它所遭遇的磨難似乎也證明了這些。被雷所擊,它的樹干樹枝面目全非,有許多年不再生枝發(fā)葉,像是死去了一般,有人說古櫟死了,其時正值20世紀60年代“文化大革命”時,南宮山的廟宇同時被毀,但古櫟卻風吹不倒日曬不枯雨打不腐,倘若在川道人稠之地,早已被人劈倒切割成柴火填了灶膛做了爨食之薪。生逢亂世之時,大概離人稠之地遠點比較恰當,正如這古櫟,受盡磨難后尚能保證身體的幸存。忽如一夜春風來,1978年這古櫟竟發(fā)芽而復生,告訴人們它曾經(jīng)的死不過是假死,有人便說這是厭世的長寐。復生后,老古櫟還胸懷坦蕩,讓自己的軀干上寄生了櫻桃、忍冬、花木秋、茶蔗子、青榨槭、四蕊槭、常青藤等七種樹,揚棄和包容是如此的愛憎分明。
市場經(jīng)濟剛剛起步的那幾年,也是傳統(tǒng)文化復蘇的時候,魚目混珠,同時涌出。山里的人瞅見先富起來的那些人,以為運氣好是第一重要的原因,求神祈禱應運而至。山里人無錢恢復那些在“文化大革命”被自己親手毀掉的廟宇,便回用了最古老的原始崇拜之舉,他們給那些雄奇高大的老藥樹老古櫟老麻柳老銀杏披紅絲掛赤巾,在樹下燒香拜祈,祈求它們保佑自己發(fā)財致富。有一位北京來的大媒體記者不可思議,以為是迷信到頂,在當?shù)毓賳T請求不要報道的情況下堅持報道出去,于是引發(fā)了一場拆除老古樹披紅掛赤的行動。但時過不久,那些古樹身上又掛滿了一條一條的紅布。披紅掛赤之時亦是偷伐林木猖獗之際,許多老樹被人偷伐,披紅掛赤的老樹卻躲過刀斧,因為盜伐者本人亦擔心砍伐神樹會遭報應,這大概是披紅掛赤的意外作用,是那位京城記者大約沒有想到的。
有一種現(xiàn)象我至今尚未弄清楚。還是關于銀杏樹的事,有人說銀杏樹有雌雄之分,雄樹從不掛果,只有雌樹結果,但我曾看到單株銀杏樹掛果。假如它是雌樹,那雄粉又是怎樣授受給它的?因為這棵銀杏樹實在非常孤獨,不僅身邊沒有相伴的銀杏伙伴,甚至方圓幾里地內(nèi)也沒有其它樹生長。我是知道樹籽、花粉隨風游蕩隨遇而安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的道理的,但真正親眼見到樹籽的這種力量還是緣于一次觀塔時。我們中華民族的祖先給我們在各個時代各個地方建設了各種形式的塔,同時留下了數(shù)不清寫不盡的關于塔的故事。我所說的這座塔不過是一個小縣城里的一座僅有200多年的六層磚塔,并沒有什么傳奇故事,也沒有多少文化積淀,應該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塔。我是在一個初夏的正午去游覽這座塔的,所謂游覽僅僅是看看塔的外圍和周邊的物件而已,登塔之門被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禁錮,看來早已不讓人登塔了。只好站在塔下仰視磚塔,每一層塔逐一在我的眼光下掃視而上,灰色的磚灰色的瓦灰色的刻字,沒有些許刺激心魄的感觸。眼光終于跳至塔頂層,心靈陡然一震,眼球隨之停滯,影像肯定像底片凝固了這一刻:那是塔頂層瓦溝上結出的一道風景生發(fā)的一籠奇景,有一株高約一米枝圍一米的小樹枝葉繁茂挺立在塔頂層,仰望小樹,正午的直射陽光刺得人眼睛發(fā)花,小樹被陽光穿透的葉子片片生綠,給眼球以中和的柔嫩感,立即讓人覺得那籠小樹旺盛的生機。我知道現(xiàn)代的一些攝影家常常喜歡用鏡頭去撲捉自然界中那些為多數(shù)人所不甚關注的自然景象,張揚生命之堅強和不尋常,比如山隙中鉆出的一枝小樹,山壁凹處依靠些許塵土所生發(fā)的綠草、野花,我就曾捕捉到這樣的景象。在海拔兩千多米的一座山巔,生長著上百棵參天古杉,因為山頂常年云霧繚繞,水汽豐潤,居然在一棵古杉樹半腰上長出了一叢蘭草。但以我之見,所有這些都比不上古塔上這籠小樹神奇,古塔之上應該不會有太多的泥土,這些許泥土的營養(yǎng)應該也不會太豐腴,只有本地濕潤的氣候算得上小樹成長的好條件,但似乎還不至于讓它如此茁壯。我不知道是山中哪棵健壯的大樹生發(fā)了這樣雄健的種子,秉承了父母良好的基因,雖隨風而飄,在空間搬遷,但命運多舛,降落在本不是生長的地方,既來之則安之,并不挑剔,充分張揚自己的能力,居然在這常人以為不可能生長的地方扎根,繼而長成枝葉繁茂的小樹,算是沒有白在人間瀟灑走一遭。
有時候人如果深知樹的搬遷的艱難,也會從長計議給樹以原本不變的生活空間。從廣元城中向川內(nèi)盆地行進不久,就鉆進了像豺狼猛獸張著嘴一樣的劍門山谷。如此在這獸嘴中膽顫心驚地忍受一個多小時,汽車才會撲出獸嘴,開始在川西丘陵間張狂。道路變得越來越直,兩邊的大樹向車后狂奔而去。但是司機突然放慢了速度,前面道路中間居然兀立著一棵古樹,古樹周圍用磚砌成了圓形的護臺。公路破天荒在這里為古樹繞了個彎,而后才又駛向前面單直的公路。車上無人不在感嘆這棵古樹的待遇,以己所見,這道路應是在改革開放后遇到一位深諳人與自然和諧之理的道路工程師設計的,因為假如在改革前,絕對沒有為樹讓道的道理,那時的理論是令山水讓道、讓古樹獻身于建設。話說回來,直到今天,如果不是熱愛自然的工程師,也是很難做出給古樹讓道的事情的。前些日子就有兩件關于古樹搬遷的事。某國家級大報的副刊發(fā)了一篇雜感,說南方某高速公路因遇一古樹而改變了設計線路,工程因此要多增加投資四千多萬元,作者認為大可不必,雖不能砍伐古樹,但完全可以為古樹搬遷,讓古樹生活在其它的某個地方。雜感作者認為似乎此為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我看了這篇雜感對雜文作者之理不以為然,且不說這棵古樹是否可能因搬遷不適應新的土壤水分氣候而枯死,讓古樹搬遷的理由也讓人心慌,那不是從人與自然和諧的關系考慮,而是一種讓自然服從于人的態(tài)度,服從于金錢多少的關系。只能說這世界愈來愈不鐘情原版的東西原始的味道純本的氣味了,不然的話盡管明知處女越來越少,有些人卻在開心于尋找處女,于是修補處女膜的廣告在網(wǎng)絡、雜志到處奪人眼球。在國家電視臺城市形象女評價中,某個城市選派的漂亮女子回答評委問題的回話令人心悸。評委給她提出了這樣的題:假如有個村子因為修路遇到了一顆古樹,如果你是村主任,你會怎樣做?話音剛落,那位看上去斯文漂亮的女子拿起話筒說:“我會毫不猶豫地帶領村民把古樹砍掉。”鏡頭回轉(zhuǎn)到評委,可以明顯看到評委有些不滿的神態(tài):“你不覺得可惜嗎?”“不可惜,因為修路可以幫助村民致富。”那女子肯定地回答。
我調(diào)換了頻道,不想再看這看上去漂亮言語卻讓人內(nèi)心恐怖的城市女形象,心里便想起了古塔上的那籠卓而不凡的小樹,真是應該為它慶幸,倘若以它優(yōu)質(zhì)的基因生長在大地的某個土壤里,即使它茁壯成長,雄奇無比,也極可能被人間某個男刀斧手,不,也許是個女刀斧手舉斧從腰身劈斷。小樹現(xiàn)在應該還在那座古塔的頂層生活得很滋潤,樹葉還會是那么小,但在陽光的照射下,一定還是那樣嫩綠可愛,這是肯定的,我對此十分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