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萎靡了一整日，終于在傍晚時分開始宣泄了。雪花從灰蒙蒙的半空里飄落下來，零零碎碎，無聲無息，若春日里游蕩的柳絮，悠悠蕩蕩，搖曳不定。快過年了，妻子出差，要我去火車站送她。過年是舉家團圓、盡享天倫的日子，不論遠隔千山萬水，還是漂泊在外，游子們都要竭盡全力趕回家，聚一聚，敘說一年來的喜怒哀樂，暢想明年的光明燦爛。
這是一段令男女老少都溫馨的日子，十分誘人。妻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反其道而行之，離家外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年底單位里事多，忙，妻一連打了四遍電話，我才撒了個謊，抽出身去送她。女人天性戀家，纏纏綿綿，磨磨蹭蹭，不愿上路，總想把家的脈脈溫情保持到最后一刻。該走了，卻要求我陪她一直到站臺，望著她，到開車，到從視野里消失才返回。瞅著妻愁眉不展，如臨大難的樣子，禁不住暗自喟嘆，有家的感覺真好，有丈夫陪伴的女人真幸福。
天異常冷，寬闊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車輛也少。偶爾可見幾個匆匆歸家者，背著大包小包，艱難行走，臉上卻掩抑不住團聚前的喜悅。他們的喜悅將妻的情緒進一步推向深淵，妻的臉也像這雪天，陰沉沉的，無聲無息。不到六點，天黑嚴了，早早地結(jié)束了白日的喧鬧。燈光照射下，雪花劃過空中，銀銀的，如螢火蟲兒拖著的亮光。寒風不算猛烈，但生硬凌利，纏繞在臉上揮不去，麻麻的，木木的。惡劣環(huán)境中，女人尤其脆弱，更需要男人有力的肩膀作為依靠。
妻緊緊挽著我的胳膊，依偎著我，雪花還沒近身，就被男人通體散出的熱氣蒸發(fā)掉了。妻應(yīng)該是幸福得很。我們慢慢走著，聊著。妻發(fā)牢騷說，她單位領(lǐng)導(dǎo)太不盡人情了，偏偏在這個時候派她出去，這不是明擺著折騰人嘛。我耐心勸慰她說，這是急事，耽誤不得。妻嘟噥說，這時候去，要放假了，找人都不容易，能辦成什么事？妻又說，等幾天過了春節(jié)再辦也晚不到哪去，又不是要命的事。妻還說，要是辦完事，一分鐘也不多呆，連夜往家趕。聽她的口氣，好像敵我雙方爭奪陣地一樣緊迫。我一面安慰一面陪笑，女人嘛，就是這樣，有一點委屈總要在丈夫面前嘮叨，換取廉價的甜言蜜語，這份依依不舍的心情，我能理解，離開丈夫就好了，想說怪話也沒有人聽了。我的花言巧語多少有了作用，妻滿足了，情緒漸漸好起來。
兩個人邊走邊敘，不知不覺美好的感覺又回來了，寒冷撲不滅胸膛里燃燒的兩團火，昏黃的燈光明亮了，狹小的火車站廣場寬闊了。
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真好。售票廳門口一改往日紛亂，靜悄悄的。這里是風口，寒風凜冽，橫沖直撞，雪花立不住腳，被風吹得上下飛舞，左右旋轉(zhuǎn)，倏忽，化作一股白茫茫的霧，飄得無影無蹤。閉住門的小賣部旁邊，孤零零地立著一位女人，頭上包著一條白底藍花圍巾，裹得嚴嚴實實，只留一雙大眼睛，如兩只黑寶石，剛剛洗過一樣，亮亮的，光光的。鮮紅鴨絨襖垂至膝下，束縛著全身，臃腫笨拙，陣陣寒風時斷時續(xù)掀起衣服下擺，女人不時伸出手撫平。這女人很美，我甚至想到了“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rdquo;的詩句了。女人焦躁不安，心神不定，一會兒瞅瞅售票廳，一會兒茫然地瞅瞅昏黃空蕩的廣場，似乎有心事。 妻依附著我與女人迎面而過的一剎那，那雙明眸輕輕一撩，靈巧地朝妻瞟一下，目光里是憂郁 、羨慕抑或是妒忌，說不清，反正有點異樣，似乎想同我們說話，嘴唇翹了翹，又止住了。妻驕傲地昂起頭，挺直身子，面容紅潤潤的，洋溢著自豪�？吹贸鰜恚驗橛姓煞蚺惆�，妻相當滿足，在同性面前炫耀呢。進了大門，我們一下子明白了。
大廳里鬧哄哄吵嚷嚷,購票的人群亂作一團。進入春運，旅客猛增是預(yù)料中的事，但沒想到情況這么嚴峻，以至于讓人望而生畏了。再回頭瞧那女人，腰粗如水桶，一舉一動都顯得笨拙僵硬，不堪重負的樣子。顯然有孕在身，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瘋狂的人群？她丈夫真是個混蛋，讓一位嬌弱漂亮、身負重擔的人，在這樣混亂的人叢中爭搶，怎么放心，怎么忍心？這樣的男人不是一個好男人，這樣的丈夫不是一個好丈夫，更不配做未來的父親。我在心里為那女人鳴不平，暗暗責罵她丈夫沒有盡到應(yīng)有責任。歸心似箭，每一位旅客都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瘋狂，生怕買不上票回不了家。面對這樣的場面，我們猶豫了。
妻轉(zhuǎn)過去，向女人打探情況。女人說，她也是趕這趟車的，人太多太亂，擠不進去。是的，有身孕的人在這樣的人堆里擠，的確危險。我問她等多久了，她滿臉憂郁地說，一個小時了，人流一直退不下去。生性爽快的妻憤憤不平了，問你丈夫呢？女人說，沒在家。妻簡直義憤填膺了，就像女人是她的親姐妹一樣，你，一個人來，他也放得下心？女人慘然一笑，顯現(xiàn)出兩個柔美的酒窩，說，他能放得下心嘛，這會兒不定急成什么樣子呢，唉，沒辦法。原來，女人的丈夫在部隊服役，春節(jié)不休假，女人要去部隊與丈夫團聚，正和妻乘同一趟車。
我明白了女人孤身的原因，暗暗責備自己魯莽，錯怪女人的丈夫了，更為女人的艱辛而同情。瞅著女人無助的樣子，暗暗思忖，當一名軍人的妻子太難了，最需要丈夫的時候，丈夫卻不在身邊……不覺心里一陣辛酸，幾乎墮下淚來。妻沒征得我的同意，就自告奮勇讓我代她買票。頓時，女人面頰上躍上一朵紅暈，連聲道謝，大眼睛撲閃兩下，朝妻笑笑，也朝我笑笑。我的心一顫，極快地掠過一絲興奮。
在人群漩渦里掙扎許久，我高高舉著兩張票，逃離人堆，興高采烈的樣子。女人激動不已，千恩萬謝。妻子一面幸福地接受謝意，一面喋喋不休地發(fā)牢騷，替女人報打不平。妻子沒有單獨生活過，體會不到一個人生活的難處，更體會不到一個女人生活的艱難。軍人的妻子有許多耀眼光環(huán)，卻承受著數(shù)不清的困難、孤獨，生活上的，心理上的。購票，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對于那女人來說，卻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寒冷凍紅了女人的臉，粉粉的，紅紅的。女人更漂亮了。妻也更漂亮了。雪下緊了，風更烈了。開始進站了。我和妻共同努力，從人流里撥開一條縫隙，妻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扛，費了好大勁才將女人推上車。女人上車了，我累出一身汗。雪更下得更緊了，碎雪花陡然變成了大雪片。透過厚厚雪簾，我看到了女人從窗口里朝我招手，一臉興奮，一臉感激。妻也向我揮揮手，一掃半天來的陰郁，興高采烈的樣子。我想，妻懷過孕，能深切體會女人懷孕的處境，我?guī)土伺�，她一定也感激我。送走妻和女人，佇立于寒風中，呆愣愣地回味著，思索著。善良的妻子一定會照料好軍人的妻子，愿妻子和她一路行好，平平安安。
猛然，心里悵然若失起來，還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呢，不過，妻子歸來時準會告訴我，告訴我行程中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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