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隨心動
那一條如清玉溫婉的沱江,倒映著黑瓦翹檐的吊腳樓,在我的夢里蕩漾了許多年。而它突然的召喚,卻來得這樣沒有預兆,我正擬一份報告,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著,腦海里突然蹦出“鳳凰”二字來,我立即決定翌日前去。會選擇這樣一個日子,去觸摸這個美麗脆弱得令人心痛的夢,只能是神的旨意。
車從官莊出發(fā),在山中彎延盤旋,山巒層層疊疊,延綿不盡。滿山的大杉樹、樅樹等等皆條暢修俊,且都以一種富庶逼人的蒼翠顏色,把山谷弄成一個天然的大氧吧,純凈清新。遠處淡藍色的山峰,云霧繚繞,便是神仙也住得。
無邊美景把一顆對鳳凰焦急神往的心稍稍按捺住。車過楠木鋪,記得十幾年前坐車從這里經(jīng)過,小鎮(zhèn)邊上還擺有一堆堆剛鋸好的圓木砧板賣。好粗好直的樹啊,山民鋸下這一塊塊圓木砧板,就像切火腿腸一樣,圓圓薄薄,一片一片,讓人喜愛不盡。過往乘客招呼司機停下了,就在車窗內(nèi)和山民講定價錢,五元八元的帶一塊回去。現(xiàn)在這樣的情形見不到了,許是林木資源的保護力度加強了吧。見不到這樣的情形,雖讓我有見不著老朋友的些許失落,但更多的是欣慰。人們在習慣了對大自然的瘋狂掠奪后,終于也開始懂得要嘗試著和它軟語商量,無論實施的成效怎樣,也是令人感動的。
從沅陵轉(zhuǎn)車至吉首,經(jīng)過瀘溪時,已渾身冷汗,暈車不能堅持。我求助于司機,司機二話沒說,對著副駕位上的男子一努嘴,令他跟我換座位。那男子嘆一口氣,提了行李包走到后面去。我于前面坐定,暈車的感覺漸漸好轉(zhuǎn)。人舒適起來,眼睛便不安分了,又加上副駕位上視野開闊,我于這時方才發(fā)現(xiàn),車窗外實在景致絕妙。車子正行駛在一條大峽谷,兩岸青山高聳,右手邊是一條長而寬闊的河流,藍天白云與青山,皆清晰倒映在河中。公路緊挨著河流,河流纏繞著青山,相依相隨,不離不棄。一路少見人煙,然偶爾卻在河對岸陡峭的崖壁邊,緊密錯落著七八棟房子,皆黑瓦白墻,面向河水,緊貼崖壁,緊張得似乎大氣不敢出,然十分美妙。我無法明白這些房子里的居民要靠什么生活,若捕魚為生,河面并無漁船,種莊稼也絕無可能,又周圍皆無人煙,無路跡。我只能認為這些房子都是神跡。
沈從文當年乘一條小船溯沅水上鳳凰,過沅陵,過瀘溪,是否正是在這一條河面上,我于地理茫然,不得而知。這一條河流是沅水的支流,應該不是了。但他當年若走了這一條水路,那他在船上給張兆和寫信時,這兩岸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景色,也絕不會減掉他情書的一分顏色。而我寧愿相信,此刻,他的小船正在這條河面上與我們的汽車緊緊相隨。沈從文在給兆和的信里說:“我一上辰州,遇上熟人,他們一定會問我你怎么沒來。三三,我好想告訴他們,你在我的衣袋里。”我的衣袋里也正是裝著一個沈從文,一路陪伴著自已的足跡,一直走到鳳凰去。
汽車轉(zhuǎn)了一道彎又一道彎,通往鳳凰的路好長好長。我知道,鳳凰,它正在路的那一頭等我,氣定神閑。
鳳兮凰兮
我還沒來得及想好,要從哪個角度開始對鳳凰古城的閱讀,就已經(jīng)懵懂的一腳踩入了它的中心。我聽見了自己的高跟鞋叩擊著小巷青石板路的聲音,干凈而清脆。
小巷狹窄逼仄,抬頭只能見到一線天空,兩側(cè)多是木樓,滿眼都是木頭明黃的顏色,干凈溫暖,這一切,都讓我想起遙遠的,關于時光的記憶。而我已恍然,不知身在何處,只覺眼前皆是夢里見過。
人力車在身邊軋軋而過,伴著車夫的吆喝,我慌忙側(cè)身避讓。坐此車10元錢可至沈從文墓,我亦租了一輛前去。當河沿的吊腳樓都消失之后,沈從文墓出現(xiàn)在小城盡頭的青山腳下,面臨沱江,就好像是這個小城劃上的一個句點。沈從文墓極簡單,一塊黃永玉題字的修長簡潔的石碑,幾步之后一塊極平凡樸素齊人高的薄石,石背后皆有簡單題字,并無墳冢,墳未圈起,周圍是青松亂石,少有人跡的樣子,顯得有些寒涼。而這些題字,又讓人感到親情的溫暖。我千里迢迢而來,終于站在他的墓前,竟無絲毫感喟,只覺得一切平常自然。他的靈魂在這個小城中,當和這個小城一樣寧靜生動,一切的興亡感嘆,竟都是不適宜,不協(xié)調(diào)。俯瞰整座小城,像極一個小家碧玉,寧靜的依山臨水。
在小巷中撿一個掛滿葫蘆的小酒店吃晚餐,點一份店中的特色菜血粑鴨及其它青蔬。坐一天車影響食欲,已是食不知味。但店家女兒正值妙齡,苗條多姿,且目光晶瑩靈動,溫柔可人,比她所置肴饌更宜佐餐。
燈火漸濃,我在城中的小巷里信步亂走。一個個賣銀飾的小攤子,掛滿酒瓶燈光暗淡的小酒吧,刻著各樣文字的古怪骨頭店,現(xiàn)做現(xiàn)賣的姜糖,掛著牛頭骨的酒樓,明晃晃的銀飾店,臘染坊,每個人都在各干營生,繁忙安定?墒且惶ь^,我卻發(fā)現(xiàn)已到沈從文舊居。暗紅的大門緊閉,兩個懸掛的紅燈籠在我到的一刻忽的滅了,只見看門男子迅速跨上單車,轉(zhuǎn)眼消失在黑沉沉的小巷,只留給我一個狡黠的背影。我在心里笑起來,這太像沈從文寬厚而調(diào)皮的作風了。他吸引那樣多的游人前來,在他的故居里搜尋他的身影,而其實,他留給世人的背影,早已這樣消失在這個小城的平常百姓中。當他看到那么多執(zhí)迷的游客,花大把的鈔票跨進他舊居的大門時,他一定會躲在暗處偷偷笑。
沿著沱江緩緩散步,在人聲鼎沸處沿江席地而坐。江面上,許多人在劃小汽船,跳橋上人來人往,笑語喧嘩。面前瘦小的中年女人亮出一些過塑的照片,要幫我拍照。我謝絕了她。她見我無興趣,就轉(zhuǎn)身面對江面,照顧起她的汽船來。我留心關注她的生意。江水寬闊,然并不深,只及胸部。游客多不會劃船,或者不愿費太多勁,汽船會順水漂到下游被跳巖的石墩子堵住。她男人就一直在水中,幫游客把汽船拉過那一段較急的水流,拉到水勢較平緩的上游去。然而不一會,汽船又會漂下,他發(fā)現(xiàn)后又會幫忙拉上去。他的汽船較多,就在水里不停地忙碌著,秋天的水已涼,他整天泡在水里,渾身濕透。我問這個女人,生意要做到晚上什么時候。她說要到十一、二點,游客散盡才會回去。那么,只有在深夜,他才能把在冷水里浸了一天的身子,在這個小個女人的懷里捂熱了,明天一早,又再把這個熱身子投到冰冷的河水里去。我忽然就很感動,尋常百姓的生活,無不是要這樣拿一個身子來拼搏。他們是這個城中,真正的鳳與凰。
江邊許多賣河燈的,一塊錢可買十來個,點著燭火在水里放了,許著小小的愿望,讓它們順水漂下去。我沒有買來放,因只是這個城市的過客,而我擁有的幸福也已經(jīng)足夠多。但這些紙做的小河燈十分精致,滿河的河燈包裹著小小燭火在河面上跳蕩,夜色中的河面因此而華麗。這些美好的愿望原是人生的浪漫,而勞動正是人生的莊嚴。人生的浪漫與莊嚴,就這樣都在這一條河里濃縮,隨水流去,生生不息。
苗歌悠揚
在鳳凰新城打聽和尋找去黃絲橋的車子,才忽然發(fā)現(xiàn),在古城,雖然人潮與商業(yè)都那樣擁擠繁忙,卻仍只感到寧靜,原來只是因為聽不到汽車的聲音。
在車站,卻被司機勸說去勾良苗寨。風物人情,自然是比古建筑對我更有吸引力。車過南長城,過阿拉鎮(zhèn),過黃絲橋,在一個分岔路上,司機說,左邊這條路往前一點就到了貴州,右邊這條路往前就到四川,但我們現(xiàn)在是在湖南地界,勾良苗寨馬上就到了。這么說來,這分叉中的一塊土地,就該是沈從文所描寫的邊城所在了,而勾良苗寨正是處在這樣的邊城。
寨子依山而建,錯落而緊湊,顯示出自由隨性而又規(guī)矩的情致,與陽光、與青山、與田疇皆情誼美好互為知音,它們之間的秘密相知或許是一個外地游客無法全然了解的。
藍天與青山皆寧靜,風亦明媚,更明媚的是我此刻的心情。
寨子門口高高的瞭望臺上,沿橫桿坐著許多十來歲穿藍色苗衣的孩子,雙手自然舒展的攀扶著梁木,雙腳懸空晃蕩著,調(diào)皮與靈巧都像極一群攀援在樹上的猴子。我不過是把手伸出車窗外買張門票,就有兩個小姑娘奇跡般地進了車廂,笑盈盈地說:“今天,就由我們倆給你們做導游吧,先給你們唱首苗歌吧,好嗎?”聲音清脆如百靈,衣襟上銀飾叮當。
因為不隨團,這車萍水相逢的散客在進寨門時竟然漏脫了對山歌與喝攔門酒的禮遇。對于完全不會唱歌的我,不知該慶幸還是該遺憾,因我實在極想喝一碗苗家米酒的。
民俗表演引不起我太多興趣,無論是上刀山,踩火盤,還是阿哥阿妹們求婚的演譯。我已經(jīng)深入在這個寨子中心,舞臺上的一切自然就顯得隔膜而疏遠了。我的興趣都在這兩個苗家小姑娘身上。
通過交談,知道她們正讀小學四年級,和她們的同學一起,都是在暑假里做義務導游,皮膚都曬得黝黑。有一個個子稍矮,眼睛清亮,一轉(zhuǎn)就一個主意,時時處處都在用一種極其敬業(yè)的標準要求自己,細心周到的替游客考慮到每一個細節(jié),且以一種很巧妙的方式暗示游客應該要給她們一些小費。她這樣小就這樣聰明要強,這樣用心深刻,長大之后,所有的幸福與苦痛,一定都要加倍的領受了。另一個個子稍高的女孩子,表現(xiàn)出一種天性的恬美與純良,所做的一切,發(fā)乎自然,止乎自然,對大眼睛姑娘的一切提議與主張皆笑而依順,具備從一切平常事物中領略到美與幸福的靈性。如果說這個大眼睛的姑娘像沈從文筆下的夭夭,這個高個子姑娘,就是翠翠了。
寨子里多石板路,時有水坑、牛糞,或背著滿背簍玉米棒子的寨民,也有騎摩托車的時尚小伙子。大片的田疇,谷穗飽滿沉甸,顯示著苗民的勤勞與這個寨子的富足與閑適。
參觀了老苗王的舊宅,雕花的木床、紅木雕花椅子、青銅花瓶、香爐等物堆放在一間小屋里,陳舊古樸。可惜沒有一張苗王的照片,可以遙想他當年率族眾抵抗官兵的英勇。我舉起相機對著雕花的大木床,卻愕然發(fā)現(xiàn)“謝絕拍照”的紙條,不由喃喃念出了聲。一個穿白衣服的男子,是這個舊宅的管理員,拉長了臉說:“知道了就不要拍了啊。”我尷尬地放下相機,知道苗王在他們的心中,一定有著很重的份量,我觸著了他的民族尊嚴了。漢人曾筑起一道堅固的城墻,用槍炮與苗人劃開界線。而苗民們無論怎樣被迫退縮與遷徙,卻從來沒有停止過他們的歌聲。今天,我們這些漢人,又對他們的一切皆好奇起來,要千里萬里來聆聽他們的歌喉,受他一個白眼,實在無話可說了。這個民族,是令人欽佩的。
隨小姑娘上一輛旅游車去離苗寨二三十公里處的古妖潭,車上已有一部分游客和幾個小導游,男孩女孩都有,和這兩個小姑娘是同學,他們用苗語熱烈親切地交談玩笑,也用普通話回答我們這些游客許多好奇的怪問題。他們上學學的漢語,而生活中的交談卻全用苗語,嘰嘰呱呱,如同天簌。
古妖潭幽深奇美,兩岸青山垂直聳立,瀑布似從天而降,澗底白霧浪漫如有仙氣。和一些外地游客一起,租定一個木筏子,在深潭中漂游。船家小伙子在船頭撐一根碧綠的長竹篙,背部赤裸的肌膚反射著陽光。兩個小姑娘在筏子上唱起了山歌,要船上的另一個導游小男孩和,也要我們這船游客和。大眼睛姑娘說:“在我們苗家,阿哥不會唱歌,是娶不到老婆的,阿妹不會唱歌,就嫁不出去。”這是個多么熱愛音樂的民族啊。
游玩一會后,船夫把筏子在澗邊系定,小男孩率先躍入水中,猶豫一會后,兩個小姑娘也相繼跳進潭去。潭水深不可測,幾個小孩子像游魚似的潛入水底,在水底游許久又鉆上來,靈巧自如,嬉笑澆水打鬧,快活得很。想起沈從文描寫翠翠說:“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曬得黑黑,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亮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我正想著用小獸物來形容這些小孩,實在太妙了。不想船上一游客說:“這真是一群山妖。”我好笑起來,置于當時的情景,就知道,這真是比沈老更貼切的形容。撐船的小伙子也不甘寂寞,躍入潭中游起來,手臂肌肉鼓腱,入水的姿勢輕健優(yōu)美,不濺水花。若是水運還昌盛,把這小伙子放在青浪灘去博擊,一定是個出色的水手。
我由衷羨慕這種自然本真的生活狀態(tài),和兩個小姑娘說:“能生活在你們這樣的地方,真好。”那個個子略高的小姑娘笑起來,說:“那你不要走了,留下來做我們的壓寨夫人吧。”船上游客都笑起來。
有福氣生活在這里,養(yǎng)一群山妖似的孩子,那大概是上輩子有過的事情吧,F(xiàn)在,我那山妖似的孩子還在大山的另一個折皺里等我呢。但這兩個清新秀美的苗家姑娘,一定會常常入我的夢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