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到無路可退的風景
村莊，棲息在連綿蜿蜒的群山深處。
那還是夏季，通向村莊的山路，被郁郁蔥蔥的樹林籠罩。猛烈地陽光透過密林，柔弱的照在水泥路面上，葉影被分割成不規(guī)則的細碎形狀。退耕還林閑置的土地，雜草盈生,中間偶爾有幾個經濟林木�；蚣t或黃或白的花兒，競相開放。蝴蝶蜜蜂簇擁著在花叢中自由自在的飛舞�？諝饫飶浬⒅笞匀粷庥舻姆曳�。
走進大山，踏足這條纏繞在半山腰上的路，翻過斗折蛇行的九道彎，一座臥在山窩里的村莊，在遠離塵囂下沉寂、隱秘。
無論是機器撞擊鋼筋水泥的嘈雜；無論是車輪碾過街角的呼嘯，所有與城市有關的聲響，在走進村莊的那一刻嘎然而止。仿佛進入了陶潛筆下的世外桃源，與世隔絕。
狹長的山彎。零星散布著的幾處人家，房前屋后全是各種各樣的綠。松樹的墨綠，竹林的翠綠，杉樹的蒼綠，莊稼地里那些深深淺淺或明或暗的綠�；彝甙讐Φ姆课菥钩闪艘粡堼嫶蟮囊跃G色為主打色的畫布上的點綴。
給人以希望的綠色，在夏季的雨潤煙濃里，滋養(yǎng)著村莊。
嘹亮的鄉(xiāng)村號子，在莊稼漢揚鞭揮趕老水牛時響起。雄渾厚實的聲音，在山溝溝里回響。那是久居鬧市的城里人很少聽見的世間最淳樸的樂章，那是村莊才會有的最為和諧的風景，那是任資深歌唱家也模仿不來的曲調。
依山而立的村莊，自然少不了流水。往村莊深處走一些，便能聽見山澗溪水流淌打在石頭上嘩啦啦的響，如一曲優(yōu)美的旋律清脆、委婉、悠揚。俯身掬一捧清水，一飲而盡，清冽中帶著淡淡的甘甜。這水，是沒有遭受過任何污染的，它來自高山之上，純潔的不含任何雜質，被村里人譽為“深山里的農夫山泉”。
溪水淌過的地方，留下苔蘚的斑斑駁駁，岸邊綠的煽情的藤蔓植物，相互纏繞。站在溪上，抬頭仰望，陡直裸露的山崖石壁，四周有生性堅韌的樹木環(huán)繞。我想，這些生長在懸崖上的樹，它們餐風飲露，經歷霜凍雪寒的考驗，它們從容、自信、堅定，它們沒有人料理，卻依然屹立不倒。從開花到結果，順應著自然的規(guī)律，生生如年。它們甚至比人的生命更加堅強。
村莊的風景。
莊稼瘋狂的快樂生長，房屋隱立在樹林里，炊煙在屋頂裊裊升起。青山下，鳥獸陪著流水歌唱......這些景物在光影與色彩的契合下，經過人與自然的雕琢，成為一幅美到無路可退的風景畫。
有時候，我在想，村莊到底是在什么時候舊貌換了新顏？又是誰捕捉到村莊的美呢？
是四年前的那場地震，震醒了沉睡在荒敗中的村莊，讓人們移走了那些坍塌的爛瓦泥墻，重修了那條破舊的泥巴小路，給村莊換了新裳？還是那些總是在夕陽漸落的黃昏驅車或是徒步走進村莊納涼或是鍛煉身體的城里人發(fā)現(xiàn)了它的魅力？答案誰也說不清楚，或許這些美到無路可退的風景只屬于那些熱愛生活，擁有希望的人吧。
余秋雨說，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著大地，潛伏在深谷。棲息在大山深處的村莊，無論是從黎明破曉到黑夜月光爬上樹梢，還是從初春走到四季的末尾，它都散發(fā)著自身獨特的美。無論是那些淳樸的風土人情，還是自然天成的景致，無論是給予人們視覺系的賞心悅目，還是情感上的和煦溫婉。
村莊的美，就像一個多情的綜合體，讓一代又一代的人樂在其中。
村里的女人
在雞叫三遍、天剛透了一點光亮的時候，沉寂一夜的村莊開始騷動。
村里的女人背起背簍，扛著鋤頭，拿起鐮刀上山嘍。春播的農忙時節(jié)，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自是無法依靠，女人便成了莊稼地里的主要勞動力。
她們披星戴月的出門，在日上三竿時歸家，草草拾掇一碗寡淡的飯菜，便又匆匆下地。這便是一天的日程安排。
地里生硬的土疙瘩經過女人長滿老繭的雙手刨打得平平整整。然后細心播下一粒粒種子，施肥，澆灌，培土，全神貫注像是撫育自己的孩子。汗水順著女人臉上皺紋的淺痕滑落下來,她用沾滿泥巴的衣袖胡亂擦拭一番，汗珠便沾染上泥土的味道和顏色。
田地周圍的樹林里，飛鳥歡愉的上躥下跳，并發(fā)出啾啾的鳴叫，山野漫生的花朵也正嬌滴滴的吐納芬芳，包裹著田地的，依然是滿山滿山象征著希望的綠。
村里的女人可沒有這高雅的情致，也沒有雅興欣賞周遭的美景，她們更不懂得“綠色”和“希望”的文藝關系。她們所念叨的是地里的種 子可以順利的發(fā)芽、開花、結果。在年尾自家男人回家的時候能夠看到肥碩的大白菜，堆積如山丘的大個兒土豆，掛在房檐上一串一串的紅辣椒。男人在外辛苦奔波，低聲下氣為別人當牛做馬，自個兒沒有那樣的體魄和本事，那就把家里打點的妥妥當當。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就是村里女人的命運。自從嫁作農人婦，便注定一生的辛苦和忙碌。
頭頂被大山分割的那片方方窄窄的天空，方寸之間便是她們的整個世界。她們不像城里女人有精致的著裝，每天花時間做一番哪怕很簡單的打扮。老土的舊式衣裳，帆布鞋褪去原來的色澤。她們圍著圍裙在廚房忙碌時，手上總是沾著油垢。她們不施粉黛，過早年老色衰的臉上，粗糙的皮膚，皺紋縱橫。因缺乏維生素，長著倒刺的手指，骨節(jié)變大，爬滿死繭。若遇上寒冬皸裂，看上去丑陋猙獰。
村里的女人。她們樸實，勤勞，但她們同樣有坐井觀天的狹隘思想。大半輩子為男人老人孩子操心，為柴米油鹽半分半毫斤斤計較。
村里的女人。她們會在忙完家務活的空閑里，三三兩兩圍坐在場院里，帶著一臉松軟的的困倦表情，做一些縫縫補補的活計。在不緊不慢的動作里，一言一語地聊天，說一些關于老人孩子的家長里短。吱吱喳喳的聲音，如同漂浮在移動的光影里，一點點回蕩在狹長的村莊里。
三四十歲的女人們，她們輕而易舉交換著所見所聞的每一個瞬間，甚至每一個瞬間的細微感受。由自家的男人老人孩子說到別人家的男人老人孩子，她們好像無孔不入地掌握了別人的生活。她們總喜歡把道聽途說的別人家的事，經過夸張和修飾，變成情節(jié)曲折的故事說給其他人的聽。說到隱晦處，還禁不住低頭攏耳，似乎在說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還一再叮嚀被告知者守口如瓶。結果，不多時日，村上村下的人都大致知曉，誰家男人幾年未歸在外的風流韻事，誰家兒媳婦把婆婆打傷臥床不起，誰家閨女十八歲就懷了不知誰的孩子......
村里的女人。她們不懂網絡，不會談論明星八卦，卻把說長道短的本事發(fā)揮的淋漓盡致。
村里的女人。她們固守著自己的一座城池，過著與城里女人天壤之別的生活。沒有高跟鞋，沒有戒指，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發(fā)卡，生活的環(huán)境也容納不下那些高檔的奢侈品，厚實的泥巴會影響那些珠光寶氣。連柴米油鹽都要掐掐算算的女人們，也絕不癡戀那些華而不實的物件。
村里的女人是寂寞的。她們長年累月做著相同的活計。為奔波在外的男人擔心憂慮，老老少少的吃穿住行，沉重的擔子壓在她們羸弱的肩膀上。很苦會累會痛。倘若遭遇不省心的老人孩子，無處傾吐的一腔怒火便輕而易舉的升騰。在深夜里，無人撫慰的身心，化作深沉的嘆息，消退在黑暗里，獨到天明。
山喲，逶迤起伏，宛如蛇行的河流靜靜的躺在山腳下。女人端著木頭衣盆走向河邊，蹲下身，翹著肥臀，賣力的捶打衣物。清澈的河水溫柔的從女人的腳邊淌過。它悄無聲息的沉淀了女人一生的辛苦，同時也洗去了那些隱沒在她們內心深處的塵埃。村里的山山水水，以包容的姿態(tài)接納了一顆顆疲憊孤獨而細小的心，給它們以安放的處所。
他們還在這里
那是怎樣的一個家呢？破舊的土房子孤零零立在半山腰上。房前幾百米的高坡下，是錯致著水田的山灣。四周環(huán)山，滿山濃密的松樹林是陰冷的蒼綠色。
老漢坐在房屋附近的小山丘上，抽著旱煙。秋日的陽光打在破了邊角的衣服上。老人瞇著眼，望著在荒地里悠然甩著尾巴吃草的老牛。
老伴提著裝有飼料的木桶，顫顫巍巍走向關著兩頭豬的圈舍。黑色頭巾下，包裹著滿頭銀發(fā)，破爛的衣服上爬滿了污漬。
他們的家。一座遭受過風雨摧殘的土屋。墻上掛著陳舊的串在一起的包谷殼和幾串風干已退色的紅辣椒。墻壁裂開的縫里，揚塵結成黏糊糊的網，被煙熏得發(fā)黑。屋子里亂七八糟的堆放著各種雜物，玉米，土豆占據了大半個屋。沒有獨立的廚房，灶臺在堂屋的角落里，布滿了油垢已無法辨識本來的顏色。幾塊臘肉懸掛在矮梁上，浸著油漬，還有老鼠啃過的痕跡。一間臥室中間掛著一張布單，把狹小的屋子一分為二。
老人的兒子已過而立，因為家貧窮偏遠，一直沒有娶妻。兒子多年在外，一心想掙錢在村莊蓋間新房子，帶著老父母搬離這交通水電都極其不便的孤僻山灣。
兩位老人日復一日守護著門前的莊稼，陪伴他們的是兩頭豬，一頭老牛和幾只會下蛋的雞。
我站在離那座房子不遠的山梁上，望著正冒著炊煙的土房子，門前的柿子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子。老爺爺從山腳下挑著水桶吃力的往山上爬。
隔著山溝，我的瞳孔無限縮小。黃昏下，老婆婆坐在門前的石頭上，望著遠方。我看到她的身影，孤單的身影里，有一個強烈景深的襯寫，有夕陽西下余暉揮灑的深沉寞落，穿透老人空洞的眼神，抵達一個無人觸摸的深度。
村莊里的老人。他們一直都在這里，守候著一座燈塔，等待遠行的兒子回家。他們總是在這里，期盼著在遲暮之年，兒子兒媳兒孫承歡膝下。
時間的尖銳，打發(fā)著枯燥的日子。
陽光靜好的午后，老人坐在向陽的地方，編織著竹篾。纖細的竹篾在老人瘦如枯槁的雙手下變成一個個精致的竹筐。這樣的時候，溫和的陽光灑在老人的臉上，那是歲月沉積下的寧靜與安詳。
在梅雨漫長的季節(jié)里，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老人，牽著老黃牛從田坎上悠悠的走過，被包裹的身體，看不清模樣。水筒鞋踩過的地方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在收割完麥子的地里，一位老人拄著拐杖，懸著竹筐躬身撿拾遺落在地里的麥穗，告誡人們粒粒皆辛苦的簡單道理。
當冬雪白了村莊，遠行的兒子回到家鄉(xiāng)，老人安逸的坐在堂屋里，暖著火爐，看著一家人團聚便是最大的幸福。
新春時節(jié)，村里的孩子接過老人手中的糖果歡喜的跑開了，老人單薄的臉上綻放出豐富的笑容。
置身于村莊，望著那些老人的身影，我仿佛觸摸到他們在大山里走過的腳印，在歲月的沉淀中打撈他們奮斗一生的汗珠兒，包含的滄桑與辛酸，穿透時間的阻隔。他們一直都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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