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的真快，轉眼之間，我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十六個年頭了。這些年來，一直想寫一些文字，紀念我那在苦難中掙扎一生，到老都未能享上福的，至親至愛的父親。
父親為人正直剛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因此吃了不少苦頭，尤其正趕上文革那動蕩的歲月。那時父親擔任大隊會計，算村上三人領導小組成員，常常因看不慣代表大家族利益，處事不公的村支書而與其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支書家是望族，人多勢眾，一般人畏其勢不敢與之對抗，父親偏不信邪，充當著村里一部分弱勢群體的代言人，與支書當面鑼對面鼓，凡事總要論個理較個真，久而久之與支書一門結怨較深，成為那一大家族人的眼中釘，因而尋機報復就成為必然。我家的噩夢便由此開始。他們將村里糧倉失火案栽贓到父親身上，使父親蒙受不白之怨，坐牢三個半月。就在這三個半月里，爺爺因心疼唯一的兒子，加之目睹了批斗大會上父親被五花大綁受盡的折磨，驚嚇憂慮過度，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時年尚不足六十。父親最疼愛的聰敏伶俐的二女兒、我的二姐也患病夭折，她這一走，把父親的心也徹底帶走了，父親從此成了全村脾氣最壞的人。還有我那一歲多的弟弟也因生活困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幾年后，縣公安局終于查清了村里糧倉失火案的真相，給父親平了反，寄來了認定父親無罪的決定書，坐牢的三個半月每天按一塊錢進行了所謂經(jīng)濟補償�？墒牵耸陆o父親精神上的打擊卻是致命的，留在心靈上的傷疤至死未愈，失去的親人無法復活，永久地離開了我們。
父親知書達理，是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一數(shù)二的文化人，喜歡讀書寫字，走過不少地方，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可謂見多識廣。由于能寫會算，長期擔任大隊會計，經(jīng)常被抽到鄉(xiāng)政府幫助作年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情況統(tǒng)計決算，深受上級認可。還連任兩屆縣人大代表，代表臨近五個村的幾千人參政議政。在村里，每逢臘月二十八九，找父親幫忙寫春聯(lián)的鄉(xiāng)親絡繹不絕，手頭根本停不下來。父親不僅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而且會根據(jù)實際情況現(xiàn)編內(nèi)容，來得又快，朗朗上口，令人叫絕，大家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父親勇于接受新鮮事物，在村里創(chuàng)造過不少個第一。他是第一個將儲油桶與架子車相結合制成運水工具的人，后被大家紛紛效仿，推而廣之。他是第一個運用嫁接技術使當?shù)刈钇胀ǖ囊环N洋槐樹在不同的時令，開出各色鮮艷奪目花兒的能人，鄉(xiāng)鄰見狀無不嘖嘖稱奇。他也是第一個私家安裝石碾子和擁有打氣筒的人，為鄉(xiāng)親們服過不少務，做過很多好事，有很好的口碑。父親還是本門的招牌和管事人，紅白喜事都請他打理，出頭露面，急事難事自然少不了他出面化解。父親曾利用自己的人脈聲望和影響力，為窮困不堪且惡名在外的遠房侄子娶上了媳婦，還把自家的房子騰出來給這位侄子做了婚房，幫助這個后生改邪歸正，勤勞致富，一時傳為佳話，在本族享有很高的威望。
父親很愛我們，為了我們的成長不遺余力，耗盡了心血精力。眼看哥哥讀書沒有指望了，他便試圖另尋他途，使哥哥將來能夠自食其力。曾經(jīng)勸說哥哥當兵入伍，并把武裝部的人請到家里吃飯，一心想促成此事，因母親的阻攔和哥哥本人態(tài)度的模糊而未能如愿。此后又安排哥哥學做木匠手藝，希望他能跳出農(nóng)村土地的制約，掌握一門養(yǎng)家的本事，但由于哥哥不夠努力和缺乏這方面的天分，換了幾個師傅最終還是沒能成為一個手藝人，令父親深感失望。于是又緊忙張羅著為哥哥成了家。用父親自己的話說，當時自己是村干部，母親尚不老，哥哥人長得又不賴，家境還不算太差，是給哥哥成家的最佳時機，過了這陣子也許這事就難了，后來的情況不止一次地印證了父親的判斷是多么正確!在對我的培養(yǎng)教育問題上，父親可謂煞費苦心，上學期間，我基本上都是住班主任老師的宿舍，還吃過教師食堂，這當時在全校是唯一的，條件不可謂不好，還常常指導我讀書習字，講做人處事的道理。后來還把我送到在省城工作的親戚那里謀了份臨時差事，雖然沒能由此改變我的命運，但卻使我開闊了眼界，經(jīng)受了鍛煉，走向了成熟，為我后來的成長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有兩件事尤其使我終生難忘，至今仍然記憶猶新。一次是父親送我去西安，輾轉經(jīng)過大荔，分手時父親把出門時借來的身上僅有的七十元錢幾乎全部給了我，只給自己留了返程的車票錢和飯錢，可丁可卯的，一分富裕都沒有，那時交通通信都十分不便，父親返家途中還需要轉好幾次車，如果有一次趕不上車的話錢就不夠了，天哪，現(xiàn)在想想那該有多可怕!可父親就是這樣把危險留給了自己，把方便給了我，這正是偉大的父愛，無需表白，一切盡在行動中。還有一件事是，父親出席縣里的人代會，期間專門捎話讓我去縣城找一下他，當時我才十幾歲，是個青澀小子，不諳事理，其實父親是有意讓我隨他與那些縣里的精英人士吃飯，見見世面，感受一下氛圍，以資進步，以免我閉目塞聽。他早在鄉(xiāng)政府幫助工作時也曾安排我參加過類似的活動，并時常告誡我要與有文化有水平的長輩多接觸多學習，實在是用心良苦啊!我參軍以后與父親遠隔數(shù)千里，父親和我常以書信往來，他悉心指教我成長，熱情鼓勵我發(fā)奮，字里行間都是愛，聲聲句句滿是期盼，他把全家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是啊，唯有此，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呢?當時父親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可生活艱難困苦的現(xiàn)狀仍沒有一丁點兒好轉。我是最小的也是尚具可塑性的一個孩子了，他不指望我又指望誰呢?其他的不管滿意也好失望也罷，都已經(jīng)成家定型，過上了自己心甘情愿選擇的生活，只有接受和無奈的份了。
父親寬厚善良，常常為他人的不幸感同身受。記得電視里播放連續(xù)劇水滸傳，因父親早年讀過水滸全傳，知道如武松、林沖、阮氏兄弟等眾位英雄好漢的悲慘結局，當電視劇快要播到這段時，便不忍看下去，索性將電視關掉。每逢有悲情戲上演，他都不愿往下看，父親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最脆弱的部分是經(jīng)不起觸碰的，這也正是他一生命運多桀，遭遇坎坷曲折太多的緣故，父親身上承受了太多打擊，面臨著太多難題。失親之痛、坐牢之冤，以及生活的重壓、強勢家族的排擠，這些始終既揮之不去又一時難以改變。父親沒有親兄弟，只有一個嫁到鄰村的妹妹，也就是我唯一的姑姑，處境比他還差，遇事連個交心的人都沒有，更沒有人能幫他分擔什么，一直在孤獨與苦悶中度過。每當我從部隊回家探親，父親都要求我遇見鄉(xiāng)鄰主動問候、敬煙，還要求我去看望村里上了年歲的人和身體患病的人，他說抓緊看看吧，人活一生都不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下次回來都不一定能見得著了。果真像他說的那樣，這些年在外工作，每次回去都會聽到說某某走了，某某也走了，都是我記憶中十分熟悉親切的一些長者，其中不少根本沒有活到平均壽命。父親平時與人打交道，遇事總體諒別人的難處，加之性情耿直，沒有那么多心計和彎彎繞，因此常常造成貴買賤賣，吃了不少虧，受到母親的數(shù)落和抱怨，引發(fā)激烈的矛盾沖突，導致家庭一直處于爭吵和緊張的氣氛中。
回顧父親的一生，可以說是苦悶的一生、多事的一生、悲情的一生。他抗爭過、探索過，為了改變現(xiàn)狀他幾乎窮盡智慧，但似乎都是徒勞的，始終未有大的根本性的改觀。家庭經(jīng)濟一度到了崩潰的邊緣，有時甚至接近斷頓，幸虧了情況好些的姐家、舅家，以及好心鄰里的接濟幫襯才渡過難關。打記事起，我就長在父親無奈且無休止的嘆息聲里。他的心情一直很糟，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喝茶、罵人、摔東西，要想見他高興那簡直就是一種奢望。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尚年幼的我暗暗發(fā)誓要找到一條變革圖強之道，使父親不再嘆息、走出困境，使我們能夠看到他的笑臉，哪怕是偶爾也行。
時光荏苒，如今我們姐弟三個一個比一個過的好，就連在農(nóng)村的哥哥也蓋起了新的鋼筋水泥結構寬大的平房，姐家的境況一直好于我們，如今則更好。我也到了省城工作，住上了高樓，享受著現(xiàn)代城市文明,過上了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蛇@些都是我們的，父親有什么呢?他什么也沒有。當家境剛有些起色并逐步好起來時，父親卻倒下了，患上了食道癌，無法進食，骨瘦如柴，最后在悲憤中郁郁離去。對父親，我們不能責怪抱怨，盡管父親沒能改變家境艱難的現(xiàn)狀，但處在那樣特定的歷史時期，置身那樣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里，以及我們家孤立無援的獨特境地，能活下來都是萬幸了，我們還能要求他什么呢?父親本是文人身,拙于農(nóng)事,營務莊稼那些事實在是難為他了,可普天之下又有誰是完美無缺的呢?!況且，我們家之所以能一次次度過危機，并且我們姐弟能有今天這樣不錯的成就，雖然離不開我們個人的努力，但難道不也是父親一點點精心運籌、悉心經(jīng)營的結果嗎?不也是父親經(jīng)年累月的培養(yǎng)教育、幾十年苦撐圖變的結果嗎?
又是一年春來到，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讓我們在追名逐利的路上，適當放慢一下腳步，從碎片化的具體事務中解放出來，給自己的心靈放個假，冷靜地思索一下過去，好讓我們看得更清些，走得更穩(wěn)些，活的更真實些，面對得失更坦然泰然些。想一想父輩，我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還有什么困難戰(zhàn)勝不了呢?還有什么解不開的恩怨情仇、放不下的歷史包袱呢?追憶父親，是為了不忘我們從哪里走來，從怎樣的境地起步。是為了不忘父輩養(yǎng)育教導之恩，始終懷著一顆感恩敬仰之心。是為了弘揚家族文化，傳承家族美德，培育優(yōu)良家風，教育啟迪后人，再創(chuàng)家族新的榮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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