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3,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雖然早下課了,但我還在為課堂上的問題糾結。我感覺腦袋里有一家戰(zhàn)斗機在不斷地翻滾,俯沖,快爆炸了,思路、靈感盡失。老師走過來說,我父親來了。
“走,不讀書了,上班去。”當頭一棒,我懵。感覺腦子里又多一架飛機,一并俯沖、拉升,牽扯得很厲害。我莫名地看著他。
“去當全民所有制工人。我退休的前幾年,才轉(zhuǎn)成全民所有制工人,你這一去,就是,機會難得。”我不知道什么叫全民所有制工人,對此并無興趣,用一貫的沉默來回應父親的熱情。
“去吧?”我把頭扭到一邊。
“你考上大學,怎么辦?考不上大學,又怎么辦?”他的話猶如一枚炸彈,直接把飛機炸下來了。
家里為哥哥姐姐結婚成家,早已掏光家底,僅靠父親每月100來元的退休金生活。每月,我就要拿走近2/3的錢在縣城讀書。盡管如此,每天不到10點,我就肚腹空切。那個年代,跳出農(nóng)門,是所有農(nóng)村孩子的夢想?疾簧洗髮W,我將在農(nóng)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眼下,正是跳出農(nóng)門的機會。我的最大理想是作家,詩人,讀書是我最大的快樂?墒,貧寒的家庭支撐不起我的求學夢,像四面透風的墻,我早已凍得瑟瑟發(fā)抖。關鍵時候,有人給扔來一件破衣服,盡管不喜歡,但求生的欲望還是占了上風。我接了,心里扎了一根刺。
校園里,同學聚集在欄桿處,有人高喊,有人凝神。下面,雜草叢生的足球場上,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球賽,傳球,射門每一個動作都扣人心弦。也有三五成群,結伴討論的,獨自看書的......各人各事,簡約美好。而我像一粒吹走的沙。天空,有一只大雁在叫喚:呱-呱-呱,像哀鳴......老人說,雁叫不吉利。我沒有回頭,仿佛自己是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沒有臉面去面對曾經(jīng)的諾言,更怕自己意志不堅定,反反復復,只有快些走,灰溜溜地走。前方,怎么樣?我一臉茫然,只有一個念頭:走!
坐完幾天幾夜的火車,伴隨著一路顛簸、搖晃、跳躍、傾斜,在我把膽汁吐光的時候,一輛破中巴車把我和自己的理想帶進了云貴高原深處。大山像一個個粗野的壯漢橫亙在前,莊稼地斜掛在山上,像打在衣服上的補丁。我和同行而去的女孩住在竹席圍起來的工棚里,聽她疲憊的鼾聲,我一夜未眠。風透過竹席上的縫隙,吹在臉上,冷冷的如水澆。半夜,聽雨聲淅瀝,宛若揚琴獨奏,像給寂靜的黑夜一雙多情的眼睛。是上蒼的慰藉吧?我想:生活還是浪漫、溫存的,盼望一場想象中的驚喜到來。
清早起來,霧氣騰騰把人團團圍住,看不清所以,一座迷宮,一座圍城。第一天上班,我邊走邊摸淚邊望家鄉(xiāng)的方向,像一個知道自己被送走的孩子,乞求著不肯放手。
不管怎樣,生活總得繼續(xù)。用自己從學校里帶的幾本書作伴,業(yè)余時間寫一寫短新聞、匯報材料、先進事跡。一碗白米飯,一身工作服,低矮,簡易的小桌旁,那些沒有寫完的材料和沒有看完的段落總能吸引自己落地生根。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攪拌機在催促,我和工友鏟石子、沙子、推車加料,有一種類似信仰的虔誠。山里的夜晚,有麻黑、山風,偶爾也能見著像毛毛球一樣發(fā)光的月亮,一種無形的孤寂和陰冷與揮汗如雨的勞動場面形成巨大的反差,像苦澀和辛辣兩種味道,并列不能融合。連續(xù)10多個小時的工作,機器壞了。天地作床,直接挨著灰噴噴的水泥袋就睡了,任夜露、寒氣在衣服,頭發(fā)、面龐上凝聚成水,也全然不知,香啊。直到現(xiàn)在,我都詫異:灰噴噴的水泥袋居然能散發(fā)著類似體溫一樣的溫暖,給人一種粗獷卻實在的慰藉,我忘不了。那么,人的一生到底有多少東西不能忘懷呢?也包括在學校,那種專心,也閑情、雅趣的讀書吧。
待一根根擎天柱一般的橋墩生成,心生向往。后來,上去了,除了山,還是山。聽耳邊風聲呼嘯,看腳下萬丈深淵,才體會到“高處不勝寒”,兩腿顫栗,根本無從感受“一覽眾山小”的博大與寬廣,或許是自己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底氣和資本,或許因為這一種體會的方式太過獨特。在顫栗和惶恐之間,我看見了對面崖壁邊有一條路,窄窄的,像一截細長,彎曲的毛線兒。
生活似水流年,也像書,一頁一頁地翻。
我拖著快要散架的身子下班回來,孩子匍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淚水、鼻涕拌合塵土劈頭蓋臉,亦或鼻血燙出來,地上身上紅彤彤一片;角落里還有一堆還沒有來得及漿洗的衣服;鍋里還有沒有收拾的碗筷;“這個家都成什么樣子了?”小屋里傳來丈夫的怒吼。
開鍋了,生活以我跟不上的節(jié)奏跳躍著,鼓漲、鼓漲地冒泡。待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它才隨之安靜下來,清凈怡然,像緩緩流淌的小河,聽不見聲音,卻能感受它的存在,一種淑女般的溫婉賢淑,有我最喜歡的靜謐?墒牵帜敲炊虝、虛無,如指間沙、掌中水,看它快速流走,卻無能為力。是我不努力,還是不誠心呢?天,我多想在夕陽西下的時候,霞光從窗戶斜照進來,孩子坐在地板上嘟嘟囈語,自己斜臥在沙發(fā)里,一邊看書,一邊喝咖啡......
下崗那一年,在影劇院的門口偶遇大學畢業(yè)的高中同學。
“孩子都這么大了?”
“可惜了,當年,成績還是不錯的。”他的女朋友只愣愣看著我。
他慷慨地為我的孩子買了許多吃的。孩子跟掉進蜜罐似的不等我開口就接過,撕開包裝就往嘴里送:“媽媽,好吃,真好吃......”我苦笑著不知如何作答。付賬的時候,我看見他白花花猶如煉乳一般瘦長的手指和從他西服口袋里掉出來香氣撲鼻的餐巾紙,慚愧得低下頭。
他是我高中同桌,大概是患鼻炎的緣故,高一的時候,還流鼻涕。趁人不注意,總是偷偷用手背抹。
有一次,他被抽問,一站起來,鼻涕就掉下來砸在書頁上,他趕緊用手抹掉。發(fā)現(xiàn)老師正鄙夷地看著他,他窘迫極了,把頭垂得低低的。老師欲發(fā)作,我偷偷地把手絹塞進他的手里,像救星一般,他迅速擦去還部分遺留在嘴唇上的鼻涕,立馬把頭抬起來,滿臉嬉笑神氣活現(xiàn)地看著黑板,好像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轉(zhuǎn)變之快,讓人驚訝。
過了兩天,在樓梯的拐角,他將洗凈的手絹遞給我。“你用吧。”說完,我感覺兩腮發(fā)燙,直接“蹬蹬”地下樓了,害怕被人誤會談戀愛被老師責罵。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其實,我很想說,去治一治,治好就不掉了。放月假回校,我發(fā)現(xiàn)書頁里多了一朵梔子花,香氣撲鼻,心微漾,我看見皺起的波紋在一圈圈擴大。哪怕心有觸動,還是面不改色,什么也不知道。放學后,我?guī)Щ厮奚,輕輕放在枕頭下......
一番客套,沒有留下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他和我,是不在一個平面的線條,他去他該去的地方,我走我的路。
孩子上大學了。地鐵里,我站在閘機口,看閘機一張一合和來往有序的路人,愣愣的,不知該往何處去。媽,你休息一會兒,我來吧?此谫徠睓C上指間輕舞,分秒完成,仿佛一指一動就轉(zhuǎn)動了整個世界。他遞給我一枚像硬幣一般的車票,媽,跟我走。我跟在他身后,像極了孩子。
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一晃半生都過去了。還沒好好活,怎么就老了呢?剩下一點兒油鹽柴米和一副褪色、掉毛的舊皮囊和這個時代近在咫尺,還彼此陌生,我驚訝它的快速亦如它驚訝我的落伍一樣。無可奈花落去。然,日月既往,不可復追。過去沒能繼續(xù)讀書是自己的遺憾,也是那個時代的遺憾,而今,自己再也不能茍活飽憾終生。讀書代表著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人活到老,學到老。我需要讀書學習帶來的愉悅、充實感去彌補半生的遺憾,更要和后輩、這個時代一起成長,而非成為一堆腐朽。
午夜,雨悄然而至,“滴滴噠噠”落在芭蕉葉上,像一首舒緩的小夜曲。“好文章!”一聲驚嘆托起高潮,身心俱染、皆醉。聽雨看書,愜意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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