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記得早年，鄉(xiāng)間家門外東墻邊有一株榆樹，一株桑葚樹。前人種樹，后人乘涼。這兩株樹究竟有多少年歲，連父親也記不清楚了。
每年春天，春風(fēng)拂過，陽光和月光浸潤、風(fēng)雨洗禮之后，勢如虬龍的榆錢樹和桑葚樹，如同養(yǎng)足了精神的村人。
它們無意爭芳斗艷，只愿意悄沒聲息的添些綠意兒。它們不曾相約，只是等春日的氣氛濃郁之后，一前一后吐出滿枝滿杈的綠芽兒，盡力蓬勃著開枝散葉，遮陰搭涼。那蒼勁的樹干，褶皺的樹皮，片片的綠色。經(jīng)歷了一年又一年風(fēng)霜雨雪的洗禮，依然頑強生長，郁郁蔥蔥。一點一點，一片一片的綠意，點綴了我們荒蕪且寂寞的童年。
兒時，鄉(xiāng)親們的生活都不富裕，我們這些小孩子吃食很少，一露頭的毛獨掃芽，灰灰草葉，大耳朵草，被娘一蒸煮，便是很方便的吃食。
榆樹葉和桑葚葉是不敢亂采的，娘說采多了榆樹和桑葚爺爺會生氣，更會傷心。也有淘氣的孩子養(yǎng)蠶，央求娘少給他們一些。還哄騙娘他們是國家未來的主人，都是將來的參天大樹、棟梁之才，遲早要修建通向天盡頭的絲綢長路的!到時候，可以請我們?nèi)胰蓑T高頭大臉的雙峰駝去旅游散心。
娘心善，禁不住半大小子的麻纏。只好安頓我爬上粗樹干，稀稀花花的采摘一些，分發(fā)給左鄰右舍的小伙伴。他們歡喜的要緊，連連夸娘通情達(dá)理，也會捎帶著夸我懂事，能干，將來一準(zhǔn)能尋下一個花朵一樣的媳婦，操持家務(wù)，養(yǎng)兒育女一串字。
那時，娘也會背過頭，偷偷樂一陣，臉上像布滿了好看的云霞。背地里便不忘教導(dǎo)我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有了大出息，她和爹臉上才會光面。娘也會說：花美在春天，人美在少年，讀書的娃兒才可以遍走天下，閱讀春秋。
說著說著，榆樹葉和桑樹葉就翠綠翠綠，生動閃亮了起來!兩株樹如同兩把巨大的綠傘，遮住了驕陽 ，遮擋著風(fēng)雨，罩著半邊天，半條路，林蔭滿滿，我們滿滿的綠色好心情。村路也變成了綠色長廊，星光大道，帶給我們無盡的向往和渴盼。
榆錢兒結(jié)實了，一串一串，連成一嘟嚕一嘟嚕，每一片都那么圓滿，那么滴翠。娘心細(xì)，在木頭長桿頂部綁縛了一個鐵鉤，輕輕地勾拉下柔軟的枝條，按穩(wěn)，便開始采摘榆錢。一片一片，如綠色的雪花，如每天快樂知足的平淡日子。等采滿一竹筐，娘便淘洗干凈凈，摻和些面粉，去蒸煮去了。干柴烈火，裊裊炊煙，隱藏著娘的一份赤城和愛心。沒多久榆錢蒸熟了，娘拿出碗，盛滿幾碗，端給爺爺奶奶和村里的老人們?nèi)シ窒�，然后才會給我盛上，讓我有滋有味的美吃一頓，娘看著我吃，她似乎總在飽眼福。我知道，最后，娘會在灶間吃一些，但不多。娘的心里裝滿了孝敬老人，齊眉父親，養(yǎng)育孩兒，獨獨淡忘著她自己。也許娘從兩株樹身上學(xué)到了太多，如無私，如平靜，如安詳，如奉獻(xiàn)••••••
偶爾有貪玩的猴娃兒爬上樹，連枝干采折，被娘看見了，便會說教一番：說前人栽樹，后人享福，不該采折的!樹也會傷心干枯的，驚嚇的小孩兒面如土色，娘才會寬慰幾句，說：日子光陰比樹葉子還稠密呢!干糧饃饃，粗籮活計。今年吃了明年還要吃，吃可以，卻不能糟踐啊!人是應(yīng)該學(xué)會感恩的!有時候，娘還會帶著我們?nèi)棃@的中間看那口古井，并且說：“你看這口古井，它默默付出，滋養(yǎng)了村人多年，內(nèi)心從未有什么不平事，它看慣了天地太多的花落花開，云走云飛，一點都不邀功，一點兒都不浮躁。”
顯然，古井里也曾經(jīng)記憶了祖輩，父輩們太多的經(jīng)歷。一滴井水流經(jīng)娘的心間，就是一份辛苦和付出;一滴汗水就是一粒種子，一份收獲。燕子穿屋檐飛過了無數(shù)輪回，日月東升西落映照了樹木多次。榆樹和桑樹不曾羨慕芬芳的桃李，也不想做飛絮如雪的楊柳。它們盡力做好自己，綠就綠的青翠，長就長的勢如傘蓋，一邊送來陰涼，一邊捧出果實，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直到落花成丘，化成紅泥肥料，回歸土地。
村口有一家小賣店，習(xí)慣每天呡一口榆錢桑果酒的三爺爺，一時手頭不方便，有一次，他便采了一枝榆錢，問看守小店的孫奶奶，可不可以記賬賒酒?孫奶奶豁著門牙，一臉褶子，似一顆山核桃，笑著說：“可以啊!不過你要拿那些古董書頂替，如果到時候說話沒準(zhǔn)，那些書就留給我的兒孫壓箱子底去了!
“怕甚呢!大不了明春過年的時候給你家多寫幾幅春聯(lián)，貼滿你的門窗，狗窩牛棚好了!”“那倒不必，只希望俺百年之后，你個老頑童可以給俺寫個什么悼詞，墓碑什么的!俺可不想做唐朝的武則天，一轉(zhuǎn)身子，身后墓碑光禿禿的，還說什么無字天書，任由后人評••••••”
說著說著，兩位老人一陣唏噓。顯然，他們是在感慨匆匆的歲月，感念著紅塵人間的諸般美美好好，那些曾經(jīng)的不如意和淡淡往事，都幻化成了黃河里的一道浪波，青山頂上的一片白云，一朵朵春去秋來的榆錢和一顆顆浸潤日月光華的桑果。漸行漸遠(yuǎn)了!珍惜和回味注定會伴隨著他們平淡卻沒有太多遺憾的一生。
許多老人們離開了這片土地，兩株樹依然扎根守望著。歲歲春風(fēng)，燕子回時，它們便開始泛綠，繼續(xù)生長。現(xiàn)在，榆錢桑果不再是人們救命的吃食。只有個別人會憶苦思甜，揪幾枝嘗嘗鮮，比如母親。但怎么嚼，也品不出當(dāng)年的味道了!也會有蟲子，鳥兒嘗一些。但是，更多的榆錢會隨著風(fēng)雨飄零，四處飛散。榆錢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但是，它們最終依舊會降落大地，裸露或者被塵土掩蓋，如果有奇跡，也會有個別的榆錢籽生根、發(fā)芽，默默生長出一棵幼小的榆錢樹兒，延續(xù)著老榆錢樹的夢想。
現(xiàn)在，也沒有孩子們養(yǎng)蠶了，他們已經(jīng)不認(rèn)識那些蟲兒們了!蠶成了“天蟲”，春蠶吐絲絲方盡，對于他們僅僅是一句唐詩，絲綢之路的錦繡與輝煌，他們也許會有新的創(chuàng)造和開拓，我們應(yīng)該充分相信現(xiàn)在孩子，未來主人的能力。絲路長歌，花雨飄香，行走在春風(fēng)里，沐浴在光環(huán)里，趕上了好時代，孩子們有了更高遠(yuǎn)和壯大的夢想和理想。
桑樹的葉子比榆錢葉要大好幾倍，它們更接近于一把把小扇子。桑葚的成長周期幾乎沒有變，但是那些年似乎怎么盼，它們也怕紅，也許是因為一上點顏色，就被嘴饞的我們蠶食了!現(xiàn)在卻不同了。好像一眨眼，它們就紅了，紫了。不經(jīng)意間，看著街上偶爾有閑淡的老年人兜售桑葚，一紙杯,五角或一元，才想起來家里桑葚紅了。兒子住在城里，已經(jīng)忘記了怎樣爬樹。我也沒有興趣一個一個采摘桑葚。只有低矮處，娘踮著腳，用鐵絲彎鉤鉤掛采摘一些嘗嘗鮮，送給周圍幾個老人品一品，借機回味一下她們曾經(jīng)走過的青春華年和艱難歲月，那些且行且珍惜的苦日子!
榆樹和桑葚樹，對于爹娘，是一個念想;對于我，是一道記憶里的風(fēng)景;對于兒女，只是兩棵普通的樹。房子翻新了，樹老了，但依然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從春到夏，從夏到秋，燕子來去，兩株樹輪回著春秋。爆裂的老樹皮，被修剪的小樹枝，也不再是人們灶間的柴火，也不再熊熊燃燒，不再有裊裊的炊煙和一鍋香甜的五谷雜糧粥••••••
那些自然脫落的樹皮和被爹修剪的低矮枝，被棄置在了路口的大垃圾箱，當(dāng)做了廢物和垃圾，爹很心疼，但是也不知道咋利用它們了!
日子一日冷過一日，北風(fēng)又開始輪回吹雪，榆錢和桑葚葉兒掙扎了多次，但是依然被朔風(fēng)吹落卷來卷去，復(fù)又卷來。它們也不再是牛羊口中的美味佳肴，熱炕爐洞里燃燒物，它們自生自滅，或者被掃攏依然做了垃圾，很少會有人把它們焚燒做草木灰，或者化作春泥了!葉落歸根也是它們的夢想，有時候一步勝過天涯，它們也很無奈，但是此一時，彼一時，好多事物都是如此無奈，不單單是它們!
村子里已經(jīng)沒有幾株榆錢樹和桑葚樹了!忽然有外來的木匠和燒木炭的人來糾纏著購買這兩株老樹，還說上一籮筐的甜言蜜語。最后言外之意這兩株樹可以做些家具什么的，還可以變換幾個錢，否則，以后只有做朽木的份了!爹娘臉色醬紫，宛如古銅，顯然，爹娘已把老樹當(dāng)做了爹娘、親人或者朋友伙伴了!不能傷爹娘的心，我便一口回絕，義正詞嚴(yán)。
從心底我也不想出賣它們。我寧愿靜靜地守護著它們，和它們一起慢慢的變老，陪著一家老少在在春風(fēng)里，在樹蔭下，快快樂樂的度過平凡且安詳，擁有綠色好心情的每一天。它們已成了我的一段過往和故事，我希望它們依然是我家庭里的一份子。
面對好日子，娘依然告誡我和我的兒女，一年樹谷，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日子比樹葉子還稠，一定要珍惜。我也時時用“滿目青山空念遠(yuǎn)，不如憐取眼前人”來叮囑自己一定要記住鄉(xiāng)愁，記住曾經(jīng)舌尖上的鄉(xiāng)土美味!莫忘鄉(xiāng)村，孝敬爹娘，教育兒女，感恩社會，珍惜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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