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滿天的風沙帶著呼哨聲吹向賀蘭山時,哲伏的草叢正努力發(fā)出著破土的聲音。遠處,一支正趕著牛羊的散亂部落,正輾轉(zhuǎn)著從青海的高原、從四川的盆地緩緩走近;蛟S是路途遙遠,或者是疲于奔命,人們在沙塵中顯得臉色十分蒼黃憔悴。這樣的遷徙在他們的記憶中或許已不勝數(shù),但為了能夠生存下來,似乎也只有這樣行走了。
黨項民族數(shù)千年前的縮影,就這樣被定格了賀蘭山脈,如同深深淺淺刻劃在山石上的各種巖畫,以線條粗獷彰顯著無比的靈動。風來過、水流過,那些手法夸張的動物、人物及各種無法理解的符號,始終充滿著與中原地區(qū)迥然不同的風情。那撲面而來的蒼涼中帶著低處的時光,在訴說著曾經(jīng)的輝煌的同時,也與聳立的西夏王陵形成了對比。
不經(jīng)意的擦肩而過,一個民族就以這樣的方式與賀蘭山結(jié)下了緣分。以至于在經(jīng)過了八百多年的風雨后,身處蒼茫的王陵,依然還在見證著屬于黨項民族的輝煌與蒼涼。
二
王陵的存在,是要以靜默來觀瞻賀蘭山的起伏變化么?
佇立王陵面前,人依然是那么的渺小。用手撫摸著被風雨浸淫得的更加堅硬的土層,沒有血氣方剛,讀出的是志而彌堅。在這里,大大小小的王陵就像山上長出的樹木,以各種形狀的皺褶在傳遞著蒼穹的聲音。冷峻卻不乏親切,始終透著輝煌的氣勢。佇立分明是一種靜穆。當所有都付之一炬時,無形的文化堅持著傳承下來,比如遠古巖畫。伴著山野鄉(xiāng)風,在漫長的歷史中載負著黨項族人的深邃和民族內(nèi)涵。
細細品味塞外的朔色天長,這里沒有清脆鳥鳴,沒有優(yōu)雅高深,甚至萬里無云時了無人跡,一如安靜在春風拂面的午后。剝蝕下的王陵影影綽綽,讓人很容易滋生出穿越的感覺,想象自己在烈烈風中騎馬揮刀,在廣袤的草原上繁衍生殖。風從本質(zhì)上在表達著失落文明的價值所在,風也伴隨著生命走向遙遠。作為一座城市來說,寧夏無疑是幸運的。頑性的賀蘭山延展到這里,陡然下切變成了滋養(yǎng)萬物的平原; 黃河流經(jīng)九省到這里,也緩慢了水流惠及寧夏。因此,來中國內(nèi)陸最小的省份尋古訪幽,又怎么能不拜謁西夏王陵呢?
夏地安寧,遂成寧夏。
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會成為成吉思汗的未臨遺言。13世紀,赫赫有名的鐵木真在蒙古酋長大會上正式宣布為成吉思汗,立即率部攻打位于銀川的西夏國,不料西夏的黨項民族業(yè)已習慣了征戰(zhàn),面對可恐的兵器并沒有退卻,而是還之以牙。連續(xù)六次攻打未果后,可以完成中國領(lǐng)土統(tǒng)一、亞洲擴張的成吉思汗有些心力交瘁,這是他征戰(zhàn)以來首次碰到的困難。于是他又一次發(fā)動了戰(zhàn)爭,這次時間竟然持續(xù)了半年之久,西夏雖然投降了,但強悍不可一世的蒙古軍隊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就在這次戰(zhàn)爭中,成吉思汗再也不能在馬背上指揮千軍萬馬了。但為防止戰(zhàn)敗的西夏國王反悔,成吉思汗在臨終前給他的將領(lǐng)們立下遺囑:“我死之后,秘不發(fā)喪。等西夏皇帝出城獻圖時,爾等務必將其誅殺……屠其兵民,毀其城池、宮殿和陵墓,將西夏從大地上消滅干凈!”
字字句句都充溢著濃濃刻骨之恨,也散發(fā)著濃濃敬仰之情。這才是高手過招的絕妙之處。但是,這種短暫的享受之后,成吉思汗的將領(lǐng)們又恢復了嗜殺的本性。他們沒有拒絕投降者求生的的獻城儀式,他們只是殘忍地開始了種族滅絕。屠城的場面血淋淋的,嘶殺聲、喘氣聲、吶喊聲、哭叫聲,絕望聲,每一聲都是對于活下去的向往;那刀落人亡的快意、那血濺八方的淋漓、那滿城寂靜的恐慌,無不是人與人、種族與種族之間的交鋒。等殺人的累了,又是一把火投向了城內(nèi),街衢巷道就忽喇喇的燃燒了起來。火焰如千萬長蛇,從小到大,從短到長,從低處到高處,從屋里到院外,很快就融合在一起。蠕動著、糾纏著、搖擺著、炫耀著。全城噴涌的火光映紅了賀蘭山,也讓一切變得沉寂起來,能聽見的只有風哭的聲音。三月不絕的大火,燒毀了城池,燒沒了亙古荒寂,燒掉了所有的絢麗。
湮沒,應該是對于文化的思考。但在某種意義上更像沙塵從植被上漫過一樣,以這樣的封鎖形吞噬掉艱難生存的有機生命。如果要以憑吊的方式來回顧人類的歷史進程,那么西夏王朝近兩個世紀的浮華,似乎只是遙遠飄渺的夢想。以抗爭、以強捍、以拼死的搏擊來結(jié)束了本就異乎尋常的無奈。這種悲劇之美和淪于大江中的瓜州一樣神奇,和意大利的龐貝古城一樣玄秘,和曾經(jīng)金碧輝煌的亞特蘭提斯一樣莫測。它們幾乎都是在一夜之間消遁全無,誰也無法阻止他們消亡。
如今,城不存,人亦不在,留下的只是無盡的神秘和探尋。透過縷縷交錯的煙云,西夏王陵以逼魂魄的氣勢出現(xiàn)了。陽光斜斜地射過來,把風照的空空蕩蕩,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影子。尖尖的如刀,在黑魆魆中堅守著、回憶著。由于是早春,山巔上還存有朵朵雪色,在純白中或輕或重地點綴著大山;山下巖石裸露,在雜草中或曲或直彰顯著猙獰山形。
三
行到寧夏,自然要去拜謁西夏王陵。而拜王陵,必須想起李元昊這個人來。
風吹來脈脈的馨香,也夾帶著沙塵的的堅硬和渾厚。再當耳邊再次響起“英雄之生,當霸王耳,何錦衣為?”的那句豪言時,不由得讓我對這位貌不驚人的少年由衷敬佩。這樣的年齡,正是跟隨家人享受安貧樂道、知足長樂的時節(jié),然而他卻無視富貴,一副態(tài)相老成地在馬背上潛讀兵書,苦練陣法,體驗著苦讀圣賢的滋味,也一任內(nèi)心中的夢想向上簇擁。只是周圍的人都無視這些,長年的征戰(zhàn)廝殺,已讓這群早已習慣了趕著牛羊,不斷長途遷徙的民族,更需要的是安身立命、安穩(wěn)堅實。數(shù)年之后的宋寶元年,這位雄心壯志的年輕人,最終以智慧和征戰(zhàn)開創(chuàng)了大夏帝國。
他就是那個為族人傳唱的李元昊,也就是當年那個被叫作嵬理的少年。先是小草一樣寄生在大宋和遼國之間的夾縫中,最終以沙漠的氣勢緩然成就了古老的絲綢之路上的霸業(yè)。有誰知道沙漠流淌到什么地方才算是終點呢?沒有人能夠回答,僅在絲綢之路上消亡掉的綠洲王國就有樓蘭等西域三十六國。無情的沙漠化進程雖然無法阻止人類走向文明的進程,但李元昊卻是巧妙地借鑒了沙漠的無窮力量,通過征服并努力將版圖擴大到“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guān)、北控大漠。”這樣看來,生命所具有的力量都同小草破土一樣,那種向上的努力和不懈,那種最為直接和原始的生命質(zhì)感,最后都壯觀為無比壯麗的景致。
“賀蘭山下古冢稠,高下有如浮水漚。道逢古老向我告,去是昔時王與侯。”駐足靜對無盡蒼穹,思慮所有翻天覆地的對峙與碰撞,猶如農(nóng)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不斷融合。無論是聳立的王陵還是靈動的巖畫,體驗到的都是另種滋味。生命的細節(jié)對人而言,是生動、是渾厚、是天工稱奇、是造化萬千,相信引人入勝的則是時代的久遠。
八百多年啊,生命中的修煉早已經(jīng)注定了歷史的紋路。現(xiàn)在來看,質(zhì)地自在的王陵,別致、神秘,玄妙,以精神的時空構(gòu)連著精巧。這些殘存的王陵密集在一起,在綿延中渲染出野性的蒼黃,使人傷感、使人沉思、使人沉重。以至于我不得不把這種顏色視為最終的歸宿和永恒。在那個時代,強捍的黨項族人普遍禮佛,這也讓我們無意看到了潛隱內(nèi)心的某種柔弱。原來在信仰的背后,并非全是鐵血的驚心動魄,一樣有著語淡味長、深遠意旨的禪悟。
確實,王陵只能算做歷史的廢墟。當年,成吉思汗派兵毀了陵壇中的建筑,甚至連每一塊地磚都敲裂了,但是這樣的廢墟卻神奇地留了下來,F(xiàn)在來看,能存下來有著屬于自己的價值。這樣說來,來來往往的游客,不就是對王陵最好的回望和祭奠么。
四
風生水起,草隨之開始搖擺。
沙礫巖石被草密密地覆蓋著,但是在水份最充足的時節(jié),卻也擋不住沙塵向前延伸的憂傷。蒼云下的王陵,就這樣見證了西夏王朝的腳步,讓人再也看不到了黨項民族征戰(zhàn)吶喊的生機。其實,王陵更像每個人的前世,在神游八極中有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暗示。
那年,癡迷書法的宋仁宗28歲,狂愛打獵的遼興宗22歲。只有35歲的李元昊長年躍馬飛騎,在沙場不斷地征服和復原著少時的夢想。可以說,這位根本無視對手的反叛者,正在茫茫沙漠的風塵中,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氣概,粗獷而又自信地將大宋的龍旗淡漠得無比遙遠。也就是這年,他率領(lǐng)部落向大宋發(fā)起了川之口之戰(zhàn)。首戰(zhàn)告捷后,還未感受勝利的喜悅,很快又在漫天風沙中展開了好之川戰(zhàn)役。這是黨項民族崛起瞬間的爆發(fā),無論是如炬的目光、震天的吶喊、凌冽的風吹,都閃爍著倚天仗劍的氣魄。野性和意志的驅(qū)使之下,李元昊緊接著開始了定川戰(zhàn)役。飛揚的旗幟下馬隊一路奔馳,號呼鼓鳴,熱血如注,最終是三戰(zhàn)三捷。戰(zhàn)爭無情而又真實地剝蝕了柔情大宋的所有顏面。名義上的稱臣,實際上每年的歲賜卻要心不甘情不愿地支付雪花白銀五萬兩,絹十三萬匹,茶二萬斤。
戰(zhàn)爭精神無疑書寫著民族精神,這種生生不息的精神品質(zhì),在黃河文化的流變與賀蘭山的剛毅中交錯、融合,也使得金屬的碰撞閃爍出神化的不世之光,馬蹄的擊濺叱詫出無情的殺戮風云。
黨項族二百年的大業(yè)由此開始。但北方荒原上的強大遼國根本無視新興小國,根本不把戰(zhàn)爭當回事的耶律宗真,暫時擱置下打獵和聽戲的嗜好,此時此刻只想以瘋狂的交鋒來給對方以教訓。剛剛結(jié)束戰(zhàn)爭的西夏國,的確還沒來得及準備,只好倉促披甲上馬進行抵抗。無論是人數(shù)上,還是裝備上來說,李元昊都比不上對手強強勁有力,但將士們在慘烈的血風腥雨中,卻出色完成了生命與生命的搏擊。我不知道河曲之戰(zhàn)能否算作戰(zhàn)爭史上的奇觀,但最終的得勝卻鑄就了西夏國歷史上的無比輝煌。也正是這些戰(zhàn)爭,得以讓一個名不經(jīng)傳的民族完成了基業(yè)的強大。但這僅僅才是個開始,而宋和遼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西夏王朝由小到大,由弱到強,最終是三分天下居其一,雄踞西北兩百年。
今天,當我們再來注視這段歷史時,突然發(fā)現(xiàn)李元昊并非只會野蠻和征戰(zhàn),他的內(nèi)心深處竟然還有著文治的風骨。創(chuàng)造文字、興修水利、鑄幣治國的系列壯舉,難道是吸納了賀蘭山飽含萬物、博大虛懷的氣象,難道是感受了母親黃河接納百川、匯聚千流的寬厚。對于湯湯流淌的中華民族來說,西夏的出現(xiàn)只是曇花一瞬,但那個時代的燦爛騰蔚卻足以悸動每個人的心靈,表現(xiàn)出的生命質(zhì)感和張力。
才華倜儻注定包容兼?zhèn),文治武功才不會抱殘守舊。凝望映襯在賀蘭山下的西夏王陵,一個個由黃土堆成的墓群更像征服者樹起在天際間的豐碑,于荒涼中繁華,于寂寞中傲然。就像無盡的訴說,有著對逝去往事的留戀,蘊含著著種種抱負與情懷?諘绲狞S沙地上,風確實在天際間在吹。那種淋漓和暢快,那種從容和快意,始終在將不竭的生命力幻化為各種不規(guī)則的痕跡。而這本來就是以自我的敬畏在傲然天地。
有時候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加速了西夏王朝的迅速滅亡呢?或許人生就是如此地奇怪。當你對某件事情絕望之際,突然就來了轉(zhuǎn)機。說是一代梟雄李無昊在宮廷無意間喜歡上了太子的瑸妃,習慣了勇往直前的他情竇迸發(fā),也顧不得倫理情份,乘著雄性激素分泌直接將其納為皇后,過起了鶯歌燕舞的日子。一向受寵的太子寧令哥任性慣了,自然不愿吞下這口惡氣,一怒之下沖進王宮將父親的鼻子砍去一半。正值八月十五當夜,碩大如盤的 月亮照亮了綿綿賀蘭山,也映照出人性中無法的掙脫的天命。
英勇無敵的李元昊死在了溫柔鄉(xiāng)中,這是誰也不愿意相信的。兒子砍死了老子,自然也受到了處死的命運。為占有一個貌美的女人,就這樣不經(jīng)意毀掉了一個王朝;蛘咧辽偈菫檫@個王朝的沒落埋下了伏筆。自那以后,小人得勢的宰相沒藏訛龐開始以輔政之名行把持朝政?v觀歷史上的輔政之人,確實還要佩服周公,那種大度、儀象,無論從各個方面都值得后人推崇。但沒藏訛龐卻恰恰相反,手握重權(quán),根本就不將年幼的君王李諒祚放在眼里,最后竟然下毒手殺死親姐,扶持自己的女兒做了皇后。種種亂象接連不斷,讓苦凄凄的風也時時低沉著姿勢,以冰冷而又疼痛的方式不斷掠過,越過山、越過梁,越過沙漠,以自我的吟唱,沿著賀蘭山脊奔襲。
五
這孤凈于世的土冢上至今寸草不生,是不敢不愿還是有著別的原因呢?相傳在陵墓修建時,所有的土都要蒸熟,然后一層一層用糯米粘起來夯實。陵墓是為表達對逝去者的尊敬,自然還要在陵城周圍修建神墻。堅實的神墻筑好后,負責監(jiān)管的人便會派士兵用箭來射。如果射透了,那么筑墻的民工必死無疑;如果射不穿,士兵立即被處死。在這種境況下,工程的質(zhì)量可想而知。這些土冢外面都用精致的木頭包裹,只是風雨侵蝕、戰(zhàn)亂、人禍才成了今天這付模樣。長長的光影在大地上拖曳出亦真亦幻,顯露出的是英雄氣短的沒落。
風沙漸起,草叢漸然蘇醒,遠處的王陵卻變得渾濁起來。面對著蒼?褚爸械囊粋個背影,這該是多么零落蕪穢的情結(jié)?絕塵而去的又何止是那些木頭、土坯和歷史呢?一個強大的王朝都可以消失的無影無蹤,為什么這些土冢卻可以完好地留存下來。在巖石裸露的賀蘭山下,王陵的存在不僅考驗著人類的智慧和毅力,也在見識著歲月的漫長。有時候想,這些寫滿著歲月痕跡的土冢并不寂寞,猶如仰望西夏王朝的慧眼,盡顯種種神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