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個子矮小,走路自然快不起來。但在我心目中,母親一輩子很要強,從不輕易服輸,凡事都不甘落人后。
適逢五一小長假,我和妻子一番商量,決定回老家?guī)Ц改溉ギ數匾蛔@赫的寺廟游玩。76歲的母親,盡管平日里這病那病纏身,但絲毫不影響她紅光滿面、神采奕奕。父親雖大不過三四歲,但身體明顯弱了許多,瘦骨嶙峋,腰彎背駝,走不了幾步就體力不支。最終,還是拗不過父親,只有母親愿前往。
寺廟位于一座高大的山頭,海拔1500米左右。遠望去,宛如山尖扣著一頂金色的帽子。除此而外,漫山遍野蒼松翠柏覆蓋著,看不到一處裸露的山體。我好不容易在山腳找到一處停車點,眾人下車。母親在路邊買了一炷香,堅持要自己拿著上山。
上山的路原本是一條羊腸小道,趕著下雨就是一路泥濘。前幾年,景區(qū)拉來石料,將此改成一條石階路,路面也拓寬了許多。兩旁樹木參天,綠蔭如蓋,時不時傳來一兩聲鳥鳴,拾級而上,倒是別有一番情趣。
擔心母親走臺階吃力,于是我刻意放緩步伐,誰知母親倒跑到我前面。只見她彎著腰低著頭,目不斜視,將那炷香夾在腋下,兩手拄到膝蓋上,“咯噔咯噔”已攀爬了好幾個臺階。周圍人甚是詫異地望著身邊走過的這位頭發(fā)花白個子矮小的老者,那一刻,我心里美滋滋的。
過了許久,轉過幾個彎,眼前還是望不到頭的石階。母親顯然有些累了,額頭沁出一層細汗,我趕忙遞過去紙巾?赡赣H還是決定用衣袖拭汗。妻子見狀,讓母親休息一會再走。“是不是快到了?”母親又問。“快了!”我善意地撒著謊。“要不我背著您走一段?”“菩薩保佑,我能走動!你背著我,還不讓人笑話死啦!”母親嗔怪道。我懂得母親的要強,不讓背的話,那就絕無可能成功。
緩了沒幾分鐘,母親執(zhí)意繼續(xù)前行。還是那種特有的姿勢,認認真真往上攀登,只是速度大不如前。手里那炷香隨著她一路高升。
終于,爬完了最后一道臺階來到了山頂。腳下一下子平坦起來,步履自然輕松許多,母親長吁一口氣。此時,頭頂飄來一塊烏云,人被罩在一片深色影子里,頓覺涼爽了許多。
這處寺廟的大殿修建在主峰之上。殿宇高大恢宏,殿前巨大的香爐里香火旺盛,殿內端坐千手千眼觀音菩薩塑像。眾香客依次匍匐在神像腳下,虔誠地拜了三拜,隨后起身向功德箱內投下一些錢幣,也有人從隨身的口袋內掏出一些干果、食品供奉在桌案上。母親身形小,很快擠到蒲團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布施過后,喚我從手提袋里取一個大蘋果,她接過后恭敬地放于供桌上,隨手從供桌上拿了一節(jié)麻花,要帶回去給體弱的父親吃。據說,這供過神仙的東西,吃了會送健康、保平安,帶來好運。
可就在這時,端坐供桌旁一個尼姑打扮的年輕女子突然起身,滿臉慍色,一把從母親手里奪走麻花。母親不及反應,一下子愣怔在那里。周圍的善男信女紛紛投來驚異的目光。眼前這一幕太出乎意料,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立馬討要說法。尼姑打扮的年輕女子冷冷解釋道:“拿供奉菩薩的供品即視為盜搶!”“那別的香客怎么手上有供品呢?”我追問。“那是經我們之手給的,就沒事。你們自己來拿即為盜搶。”女子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我們不懂此規(guī),可我知道菩薩心腸,不至于像你說得這么刻毒吧!”旁邊熙攘的人流似乎停滯下來。妻子不知啥時沖了過來,漲紅著臉不斷阻擋我再說下去。
出了大殿,天空竟下起陣雨。我只好和母親在檐下避雨。母親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句話不說看著遠處。忽然,母親似乎想起了什么,急急在褲兜里摸來摸去。“咦,你給的那20元錢咋就不見了呢?”母親掏出裹錢的手絹,翻來翻去,就是不見那張鈔票。“你是不是投進功德箱啦?”“沒有啊,剛才我投的是你媳婦給我的幾塊硬幣呀。”母親邊翻找邊呢喃。我知道此刻勸也是勸不住的,就不再說什么。妻子聞聽后,寬慰母親說那錢權當布施了,又塞給母親一些硬幣。
雨停之后,眾人走出避雨處正欲前行,誰知陣雨又殺了個回馬槍。這次似乎下得更大更猛,氣溫驟降。我冷得差點打起哆嗦來,母親卻不以為然。期間,叮叮咣咣竟下了會兒冰雹,綠豆大小,星星點點散落在雨水當中。母親口中不知念叨什么,似乎在祈求上天別再下冰雹。等太陽再度露頭,氣溫立刻回升。
山上的廟宇眾多,每處皆是不同的神仙塑像。母親只要見著塑像不問西東納頭便拜。我發(fā)現,虔心禮佛的人當中居然有很多年輕人,他們的儀式感相當強。而自己一人卻像根電線桿杵在那里看東看西,渾身竟不自在起來。
老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原路返回時,我出了可不止一身汗啊,因為我必須攙著母親下臺階。上臺階要是摔倒那只倒在原地,而下臺階要是摔倒,那可能就會滾下山去。然而母親并不喜歡被人攙扶,起初老讓我松手。她低下頭,左腿先邁下,等右腳跟下來并齊,再邁左腳下一個臺階,如此往復,大不如上山時給力。后來,下臺階多了,她也不再拒絕攙扶,就那樣一走一頓往山下去。我緊隨其左,衣背濕透了又被風干,一路惶恐,不敢有絲毫懈怠。期間,擦肩而過的一對年輕人小聲嘀咕,“這位老人年紀這么大,應該是兒子背上山去的!”還有一位迎面走來的中年人,沖我們母子直挑大拇指。走走停停中,母親的話匣子也打開了,給這個路人說一句,給那個路人搭個腔,眾人皆是高興地回應著她。山林回蕩著母親爽朗的笑聲。
第二日,我打回電話,母親話語中不無興奮,只說大腿肌肉有些酸痛,膝關節(jié)并無異樣,也沒有困乏地要睡上三天三夜的感覺,還照樣給父親做飯,陪鄰里閑聊。“有神仙保佑我,精神得很著哩!”
此刻,我倒是后怕不已。矮小的母親雖不服老,可萬一在上下山途中有個閃失,那后果真不敢想象啊!但轉念又想,不讓年邁的父母出門,讓其長年廝守柴門,終老于床榻,就孝順嗎?不,父母再老也需要有眼界,否則,何談生活質量?閉塞與孤獨才是對他們最大的不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