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瓜
“秋天到,南瓜俏”,南瓜算是秋季的絕佳食材之一。早在《詩經》里便有“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的詩句。后世有“瓜瓞綿綿”的吉祥圖案便形似南瓜的藤蔓,是一種美好的象征。
在以方位命名的瓜品中,我最愛南瓜。南,取向陽之意,給人一種光明溫暖的感覺。南瓜長著敦和儒雅的貌樣,觀之可親,便想與它靠近。南瓜之香甜糯軟,更讓人翩然聯(lián)想到童年的時光,歡樂滋味潤澤心田。
南瓜原產于南美洲,已有九千年的栽培史,哥倫布將其帶回歐洲,以后被葡萄牙引種到日本、印尼、菲律賓等地,明代開始進入中國。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南瓜種出南番,轉入閩浙,今燕京諸處亦有之矣。二月下種,宜沙沃地,四月生苗,引蔓甚繁,一蔓可延十余丈……其子如冬瓜子,其肉厚色黃,不可生食,惟去皮瓤瀹,味如山藥,同豬肉煮食更良,亦可蜜煎。”
“楊蘭坡明府,以南瓜肉拌蟹,頗奇。”這是清代美食家袁枚《隨園食單》中所記載的一道菜肴。南瓜本身低賤,精致調理后才能登上達官貴族的餐桌,可在鄉(xiāng)下,就沒那么多講究了,把南瓜洗干凈切成大塊,放入水中熬煮,全家人圍桌食之,肚圓腹?jié)M,不亦樂乎。劉姥姥是個農家人,《紅樓夢》中,劉姥姥不會作詩,被逼急了,就曾以“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應付,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她給大觀園帶的禮物中,也有倭瓜。
老百姓對南瓜的叫法可多了,番瓜、翻瓜、蕃瓜、房瓜、窩(倭)瓜、金瓜,不一而是。它產量大、易成活、營養(yǎng)豐富,荒年可以代糧,故又稱飯瓜、米瓜。不提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老百姓的悲苦,就拿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來說,南瓜也是農村各家各戶不可缺少的備荒糧食。在物質匱乏,糖都得憑票證購買的年代,這微甜的南瓜,在小孩子多的我家,兄弟姐妹間還會為多吃了幾塊南瓜而吵起來呢。
現(xiàn)如今,人們的生活富裕了,南瓜已算不上是稀罕之物了。超市里擺放著品種繁多的南瓜,磨盤南瓜、奶油南瓜、橡子南瓜、金絲南瓜、土豆南瓜等等,來自天南地北,匯聚一堂,令人眼花繚亂。
南瓜不僅肉質香糯,它的葉、藤、皮等都是寶貝,比如“以葉作菹,去筋凈乃妙”,花亦能食,“泡以開水鹽漬之,署日以代干菜”,但食花需去其心和須,否則太苦,而南瓜莖則可以“織屨及繅作絲為絳紃等物”。此外還用南瓜泡酒,被認為有利于保健,《本草求原》載:“蒸曬浸酒佳。其藤甘苦、微寒。平肝和胃,通經絡,利血脈。”
金秋時節(jié),瓜果滿園,香氳漂浮,令人不禁懷想往事,金燦燦的南瓜被母親整整齊齊碼放在廊檐之下,一種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
二、瓜瓞慶綿綿
“瓜瓞”這個典故出自《詩經·大雅·綿》“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意為一根連綿不斷的藤上結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瓜,引用為祝頌子孫昌盛。瓜瓞綿綿,是中國傳統(tǒng)吉祥圖案之一,常被刻畫在瓷器、玉器、剪紙、扇面等民俗器物上。而這里的“瓜”,即是我們常見的南瓜。
南瓜是俗物,歷來不被文人墨客重視,所以專寫南瓜的詩句不多。“瓜瓞慶綿綿”是清代潘衍桐寫的《寄慨》中的一句,此詩是專頌南瓜的,他說:“歲暮剖南瓜,瓜即卒歲資。顏色亦自好,中有子離離。來年子復子,依舊繞東籬。”感慨南瓜賤能果腹,又生命力頑強,子子孫孫,繁衍不息。確實,對于黎民百姓來說,南瓜不僅僅象征著一種美好的寄托,更因它能熬饑活命而對它產生另一種特殊的感情。
我的祖母在世的時候,每年都會在小滿前后點種南瓜。南瓜好種,它不論土力肥瘠,溝畔路邊,房前屋后,田間樹下,只要把種子埋進土里,它就憑著自己的毅力破土成長。至小暑前后,南瓜花開,祖母會忙著去對花,即人工輔助授粉,把雄花花粉通過對花的方式抹到雌花上。要是授粉不良,就會不坐瓜,或即使坐瓜了,也容易長著長著就黃了掉了。由于祖母的勤勞,她種的南瓜個個長得滾瓜流圓。村間有諺語“深秋到來現(xiàn)碩果,黑狗黃狗任爾抓。”就是說南瓜像臥在地上的黑狗、黃狗一樣,臉露出一半,另一半被藤葉遮掩。
早餐南瓜煮粥,中餐南瓜燜飯,晚餐南瓜下面,這樣的日子祖母經歷過。她年輕時,家家戶戶都窮,青黃不接時,常鬧饑荒。直等到入秋后,瓜果成熟,才能吃飽飯。特別是南瓜成熟后,全家出動去收南瓜,人們喜悅地把大如狗的南瓜抱到架車子上,拉回家,儲藏起來,一冬天就無虞了。
一日三餐少不了南瓜,是南瓜幫鄉(xiāng)親熬過了當年的饑餓。祖母有七個子女,沒有一個夭折,這都是祖母勤儉持家的功勞。晚年的祖母尤愛食南瓜,父親打趣她道吃一輩子了還沒吃夠啊。祖母瞇著眼笑說,南瓜好呀,吃不夠,吃不夠。我的母親常換著花樣給祖母做些南瓜飯食,南瓜稀飯,南瓜豬肉餡餃子,南瓜糕,南瓜餅等等。大約是因為常吃素,祖母的身體一直很好,活到87歲,無疾而終。
我是祖母帶大的,我的兒子祖母也帶來四五年,直到抱不動重孫了,才撒了懷。旁人都說我祖母算是享福了,祖孫四代,都見著面了。我想這福分是南瓜帶來的,正因南瓜的喂養(yǎng),才把血脈延續(xù),才把日子過得芝麻開花般節(jié)節(jié)拔高。
三、故鄉(xiāng)懸著的南瓜
“南瓜越長越大,總擔心掉下來/問母親:要不要找什么撐住/母親說不用,藤提不起了,瓜就不會長了/于是,那只南瓜,一直在故鄉(xiāng)懸著”。這是詩人劉年在一首題為《風吹鐵管的哨音》的詩中所寫下的一節(jié),讀到這,我想念起故鄉(xiāng)的南瓜。
每年的谷雨前后,母親都會在院前的籬笆下點種一些南瓜,之后便將其忘卻了。待到小滿以后,幾株翠綠的藤蔓爬上了籬笆,我們才重新意識到它們的存在,而給予一點兒關注。其實,南瓜的生長是不需人們過問的,經風沐雨,它自長成一片茂盛樣子來。端午前后,南瓜已經長得藤蔓繁蕪,葉肥花盛,仰臉朝天了。我喜歡南瓜花,開得十分壯碩,像農人們期翼自己的孩子一樣,硬實地活著。這個時候,蜜蜂以及其他的昆蟲落在南瓜花的蕊上,它們采了蜜,又為南瓜傳了粉。不出一個禮拜,小南瓜就有了原始的模樣。
南瓜長得快,也能長大,天氣愈是極端,它們愈是硬性地長。立秋以后,它們已經瘋瘋癲癲地長到了一尺多長,金燦燦地掛在籬笆上,甚是可愛。母親說,這就叫種瓜得瓜,保準萬無一失。看著母親滿意的樣子,我仿佛已經嘗到南瓜的香甜,溢在心頭。家鄉(xiāng)有句老話,“有了南瓜,饑荒不怕;南瓜甜甜,活命不難”,鄉(xiāng)親們總會多種一些南瓜,以備應對旱澇失調、莊稼歉收等壞年成。這個時候,南瓜和紅薯擔負起同樣的生命重擔,真感謝它們,從來不把農人辜負。
雖然在我成長的八九十年代生活條件已經好了一些,但農人們對南瓜的喜愛依舊不減,當然,我也愛吃南瓜。炒的南瓜我不愛吃,又甜又咸,味道怪怪的。我喜歡喝南瓜熬的稀飯,絲甜薄甘,綿柔舒爽,很能調動我的食欲。熬南瓜稀飯很簡單,母親也經常做。水燒開,淘一把米放進去,待米爛,把洗干凈剁成墩的南瓜倒進去,七八成熟時,加入面汁,和一和,再用小火燜上一會兒,一鍋醇香清香相伴的南瓜稀飯就登場了。
前兩日在一家超市聽到有人在吆喝販賣“太空小金瓜”,很是奇怪,不知何物,走近一看,才知是在賣南瓜,真不知南瓜怎會與太空扯上了關系,難不成這南瓜上了天。但即使上了天,也沒漲了它的身價,七毛錢一斤,很是便宜。我賣了一個個體中等的,回到家,回想著母親熬南瓜稀飯時的場景,熬了一鍋南瓜稀飯,待盛第二碗時,被妻擋下了,“吃多了肚子脹”,望著香甜糯滑的南瓜稀飯,我只好忍痛止步了。
離鄉(xiāng)七八年了,與瓜為伴的流金歲月深深地刻在心里,化成一縷悠長的眷念。也是鄉(xiāng)愁,恰如一只懸在籬笆上的南瓜,在故鄉(xiāng)飄搖的風中寂靜地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