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完油菜后,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地里的小麥開始慢慢變黃,種油菜的那片七、八分地,就成了爺爺?shù)膱雠稀D瞧仉x村子不遠,是一塊承包地,在村子的南邊,走路也就三、四分鐘,爺爺沒事的時候,一天總要在那片地里打好幾個來回。
太陽還沒有睡醒,爺爺扛著釘耙、掘頭來到地里,一掘頭挨著一掘頭挖掉收割油菜時留下的油菜跟,順便將地里的雜草除去,遇到磚頭、石頭快撿起來,丟到地邊的水渠里。說是水渠,有點不合適,既沒有深度也沒有寬度,最多算是澆地時隨便堵的一條引水溝罷了。太陽有半墻高,村里的人多了起來,生產(chǎn)路上有了扛著各種生產(chǎn)工具的人們。此時,爺爺坐在地邊的槐樹下抽著旱煙,和路上的人不斷的打著招呼。
爺爺沒有上過學(xué),也不識字,做了一輩子農(nóng)民,對爺爺來說這輩子最不割舍的就是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土地。說起爺爺和土地的故事,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些后怕。那是在吃“大鍋飯”的時候,村上辦了一座磚窯,因經(jīng)營不善,那座磚窯就廢棄了,一直沒有拆除,地面上還留下安裝機器時預(yù)制的巨大的水泥塊。改革開放之后,開辦磚窯的那片壕地,也在村里分配的范疇。土地分配時,遇到一個難題就是誰家都不愿意分到“水泥塊”,爺爺便讓隊里將那塊地留給自己。
渭北原上,十二月的天氣很冷,爺爺一大早就扛著鐵锨和掘頭出了門,直奔那片壕地去了。到了吃早飯的時候,我站到壕岸上看不到爺爺?shù)挠白,看到的只有那冰冷的水泥塊和廢棄的磚窯,我急的大聲喊叫,沒有一點回應(yīng)。我心里雖有點害怕,還是壯著膽子向水泥塊走去。當(dāng)我走到水泥塊旁邊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爺爺在緊挨水泥塊的一邊,挖了一個比水泥塊大出好多的土坑,足足有半人深。在挖的過程中,如果水泥塊下面的土層不穩(wěn),水泥塊發(fā)生偏斜,跌入土坑,這對爺爺來說是致命的。后來在村上人的幫助下,將那水泥塊推進土坑里,在坑上面墊上一層厚厚的黃土,從此以后,“水泥塊”變成了一塊豐腴的土地,這件事也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的的談資。
沒幾天的時間,爺爺把那七、八分地挖了個遍,地里的油菜根、油菜葉、雜草、磚塊被撿的干干凈凈,爺爺用釘耙把地擼的平平整整,地理沒有一個大土塊,整塊地就像用篩子曬過一樣。接下來的幾天,最好下一場雨,雨不要太大,能夠打濕地面就行,平整好的土地濕濕的,潮潮的,正是光場(方言,用外力將土地碾壓平整)的好時機,可是天公不做美,不但沒有下雨,太陽光越是強大了,眼看一天天成熟的麥子,光場是眼下的急活。時間不等人,動用全家人用汽油桶拉水潑場(方言,用水將土潑濕),一盆盆清水端起,用力向外潑去。潑場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水泊的太多,光場時容易粘碌碡(普通話讀liuzhou,陜西方言讀luchi),水潑的太少,光場時易起皮,潑場的事總是由爺爺來完成,我?guī)兔\水,父親早已遷出老黃牛套上了碌碡。
父親牽著牛韁繩,手中的皮鞭不停抽打在牛的屁股上,老黃牛吃力的拉動碌碡,一圈挨著一圈碾壓著父輩的歲月。
光場時我是閑不下的,那也是我快樂的時候,我雙手端著盛滿草木灰的笊籬,將它擔(dān)在碌碡上,草木灰隨著碌碡的轉(zhuǎn)動灑落,起到吸水和隔離的作用,光好的場又光又平。草木灰撲的自己滿臉都是,自己也不顧了。只要牛尾巴翹起,父親會奪過我手中的笊籬,立馬放在牛屁股后面,老黃牛準(zhǔn)會拉出屎來,這時,我便成了運輸糞便的工具。
自光完場之后,爺爺每天的工作就是騎著那輛破舊加重的紅旗牌自行車,穿梭在我家承包地之間,爺爺站在地頭,看著沉甸甸的麥穗,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有時爺爺會揪下一、兩個麥穗,用粗糙的雙手輕輕地揉搓。吹去揉碎的麥糠,顆粒飽滿的麥粒靜靜地躺在爺爺?shù)氖掷,如同剛剛吃飽的孩子。爺爺用牙輕輕地咬一下麥粒,有時會發(fā)出“叭”一聲脆響,有時麥粒會黏在的牙上,爺爺常用這種方法來判斷麥粒的成熟度。
開鐮收麥的前一天,爺爺忙的不亦樂乎,嘴里哼著秦腔,坐在門口的柿樹下,檢查收割麥子要用的木鐮,和村里人稱之為“胡求輪”的收割工具。爺爺起身從頭門的門框上取下一個塑料包裹,一層層打開后,里面是一摞鐵質(zhì)的鐮刃。鐮刃上上涂著黃油,那是去年收割完麥子之后涂上去的,為了防止鐮刃在保存期間生銹。鐮刃在磨刀石和爺爺?shù)氖珠g來回滑動,鐮刃滑過磨刀石的“呲呲”聲,如同一首歡快的歌,那歌聲和著爺爺粗狂的秦腔回蕩在豐收的前夜。
收麥的日子最怕下雨,有時會下幾天的連陰雨,眼看吃到嘴邊的新麥發(fā)了芽,爺爺?shù)男睦碛兄f不出的酸楚。收麥時都是全家出動,就連上學(xué)的娃娃放了忙假,大人們收著麥子,娃娃們坐在地邊的樹蔭下玩著他們的游戲,只要大人們一搭腔,孩子們便飛快地把涼開水端來。在大人們的指教下,他們把散落在地上的麥穗拾得的干凈,捆成捆的麥草三個一堆,四個一垛,靜靜地站立在如火的陽光里。
收割完的麥子,在父親的皮鞭下一車接著一車?yán)貓雠,在場的邊沿被摞成一個個小山丘。收完麥子,趕緊把地空出來,趕時節(jié)把玉米種上,剩下來的時間用來專心碾場。
天剛麻麻亮,爺爺去場畔攤場了,我和父親不敢怠慢,用架子車?yán)F叉、鐵耙、雙刺急匆匆的趕到場畔。捆成捆的麥草一捆挨著一捆,用鐵鐮擼斷麥草做的腰繩,再用鐵鐮左右扒拉兩下把麥草攤開,就這樣一圈接著一圈,一層壓著一層,攤好的場是一個大大的圓,圓里看到的只有麥穗,這一場整整攤了三畝地的麥草。
正午的太陽不知疲倦,把場里的麥穗曬的昂起了頭,四輪拖拉機拉著大石碾開進了場畔,司機看了一下手表,一腳油門,大石碾飛奔起來,一股股塵土隨著石碾騰空而起,整個場畔瞬間變得混沌起來。大石碾時而順轉(zhuǎn),時而逆飛,碾的碎了身的麥草,在場的上空飛揚。
碾罷頭場之后,一場的麥草頓時少了精神,你壓著我,我壓著你,橫七豎八的躺在場畔上。爺爺手中的鐵叉,父親手中的鐵叉,將滿身疲軟的麥草挑起,抖晃。他們沒了攤場時的整齊劃一,變得蓬頭垢面,相互攙扶,相互依靠,顫顫微微的站立著,迎接太陽的再一次熾烤。
碾罷二場之后,它們完全沒了形狀,依舊是爺爺、依舊是父親、依舊是鐵叉,將麥草再次挑起,抖晃,麥草抖起的瞬間,爺爺額頭的汗水,和夾雜在麥草中的麥粒一起唰唰落下,有力的砸在爺爺?shù)膱雠仙稀?/span>
起完場之后,日已西落,霞染紅了半邊天空,注定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麥粒和麥糠混在一起攢成一座小山,堆在場畔的中間,只要有風(fēng),大半年的收成就能歸倉。為了等風(fēng),父親晚上睡在場畔里,后半夜有風(fēng),借著月光,父親會起來揚場。用木锨端起收成,用力向空中揚去,麥粒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麥糠隨風(fēng)向遠處飄去,一锨接著一锨,揚出辛苦與汗水,落下幸福與果實。
從光場到麥草摞成垛,夏收算是徹底結(jié)束,前前后后需要近一個月的時間。
爺爺?shù)难袝r酸痛的直不起身來,喝幾片去痛片提提精神。熾熱的陽光下流淌汗水,枯瘦的手臂上暴起青筋,笨重的石碾下碾壓歲月,滄桑的臉頰上掛滿笑容。
場畔里,每天從早到晚都充滿著笑聲、歡樂。
爺爺?shù)膱雠险懔藸敔斎嗄辍:髞,父親在爺爺?shù)膱雠侠镌陨狭颂覙,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看到過父親向爺爺那樣去整場、潑場、光場、攤場、碾場、翻場、起場、揚場,每到夏收的日子,看到一臺臺聯(lián)合收割機,奔跑在金黃的麥浪里,只有三五天的時間,夏收就結(jié)束了。
夏天的風(fēng)依舊火熱,改革的風(fēng)銳不可擋,來自爺爺場畔的風(fēng),依舊在麥子成熟的日子吹過我的心頭。
簡介:魏宣戶(微信名:秋天旗幟),生活在乾縣的咸陽人,工作之余,喜歡散文和詩詞寫作。堆積的文字,是與生活碰撞的火花,或明或暗,畢竟那是一次真實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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