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一個以泉著稱的省會城市。
七十年前,一場關乎國共戰(zhàn)略抉擇和未來命運的城市攻堅戰(zhàn)在這里悍然打響。
為了紀念那場八晝夜就拿下的戰(zhàn)役,政府專門設立了一處永久性建筑——解放閣。據(jù)說,解放閣選址之地,正是當年第一支攻下城墻的部隊最先撕開濟南城防的那個豁口——濟南內城墻的東南角。
現(xiàn)如今,有陳毅元帥親筆題名的“解放閣”,已成為豎在濟南護城河邊的一張流淌著紅色基因的名片。
我對與戰(zhàn)爭有關的歷史文物向來有著自己也說不清理由的興趣。國慶69周年之際,我再次近距離瀏覽這張對濟南而言有著特殊意義的名片。
十月的濟南,一輪朝陽揮灑著母愛般的溫暖,將五六層樓高的解放閣置身于秋高氣爽之中,使這座高大的建筑物顯得比往日更加巍峨雄偉,意氣風發(fā)。
我尾隨游人進入二樓,仔細打量墻上的一幅幅圖片和文字,以及封在玻璃柜臺里的實物,不知不覺間,就被什么東西拽拉著,穿越回七十年前,那些刀光劍影的歲月……
正參觀間,在三樓,一位老奶奶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一位精神矍鑠,頭發(fā)已經全白,被一位年輕的姑娘攙扶著的老人。
她們在一面展墻前停住了腳步,老奶奶一臉的莊重。我猜測,她是被墻上的什么東西吸引了。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有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鑲嵌在一系列圖片之中。她在這張照片前駐足,停留了足足有五六分鐘。難道——?
我有些好奇,湊了過去。
這是張老照片,畫面已略顯斑駁,透著某種久遠和滄桑。
這是一張很生活化的照片。照片里,一條并不寬闊的街道伸向遠方,街道右側是一排民房,街道和民房間,有棵碗口粗的道旁樹,樹下歇息著幾匹騾馬,樹的不遠處,一群聚攏的解放軍像似在整修路面。他們有的一身戍裝,有的脫去了上衣,露出了白色的襯褂。我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棵道旁樹上。這棵叫不出名字的樹,地面以上老大一截,被一塊毯子或布匹什么的包裹著,嚴嚴實實,非常醒目。
照片下方有一行簡短的文字:為保護樹木,戰(zhàn)士們將樹木包好,防止牲口啃咬。
這,并看不出什么呀,想起老奶奶剛才不同尋常的舉動,我有些納悶。莫非——?
我疑惑地走出三樓展室,不覺已是正午時分。環(huán)顧四周,位于西南側的黑虎泉正扯著喉嚨往外噴涌,玉帶般的護城河從解放閣下靜靜繞過,向大明湖方向流去,那條叫“寬厚里”的老街被游人擠的水泄不通,高樓大廈一座挨著一座,森林般向四周散去,將整個濟南城勾兌成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
我正欲抽身離開,那位精神矍鑠的老奶奶又進入了我的視線。老人家正和那位姑娘,坐在展廳外平臺的圍廊里安靜地休息。不知為什么,我忽然萌生出想與她們攀談一番的想法。也許,我心里還掛掛著那張照片。
我徑直朝老人走出——
姑娘的一番介紹讓我多少有些吃驚!
老奶奶竟然是軍隊干休所里的一位老軍人,當年濟南戰(zhàn)役不多的幸存老兵之一。1948年9月,她還是個十八九歲的醫(yī)務兵,就和戰(zhàn)友們一起擔負起了攻城部隊傷員的緊張救治工作。今天是國慶日,又恰逢濟南解放七十周年,還是老奶奶八十八歲的生日,老人家執(zhí)意要來這里,干休所便安排這位姑娘一同陪護。
我頓時生出幾分敬仰來。老兵?老兵——?平時一聽到“老兵”這兩個字眼,我總會情不自禁想起一個人來。
我向她們講起我的家事。
我的老家在沂蒙山區(qū)。這個流傳紅嫂故事的地方,至今被不算富裕的群山環(huán)繞著。
爺爺去世的時候,還沒有我。我對他的想象,基本停留在大人們對爺爺?shù)氖稣f中。
當年正值抗戰(zhàn)。在村子里,爺爺是個積極的“堡壘戶”。借著平時進山打獵的掩護,他為八路軍送情報,有時還幫部隊籌些糧食。據(jù)說爺爺?shù)乃篮退图Z有關。聽說山里的部隊連續(xù)十幾天沒糧吃了,甚至有的傷員餓得暈了過去,爺爺和鄉(xiāng)親們湊了幾袋糧食想趁天黑送過去,結果被巡山的鬼子發(fā)現(xiàn),慌亂中爺爺被亂槍打中……
可能是受爺爺?shù)挠绊,父親后來也當了兵,所以我家的大門口一直都掛著一塊“軍屬光榮”的牌牌。不過父親的兵當?shù)暮芴厥,他是在團部任文書,基本沒下過連隊,甚至沒摸過槍。復員后因有點文化被安排在村里教書,這一教就是一輩子,最后由民辦熬成了公辦。
對于幾十年前那場史無前例的壯舉,作為軍人出身的父親,作為為抗日而死的爺爺?shù)膬鹤,當然比我們有更多的信仰?/span>
每年的抗戰(zhàn)勝利日9月3日,父親都會默默地到村口爺爺墳頭前灑些白酒燒些黃紙,然后端坐良久——他把這一天當作了爺爺?shù)募廊铡0此睦斫,爺爺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民,但也是一個屬于抗日的人。在那個民族危亡的歲月,在千千萬萬為民族解放而獻身的死難者中,他就是最普通的一個。他做了那時最應該最需要做的事。他可能沒想過他會那樣的離去,甚至沒盤算過如果他死了妻兒老小該如何度日。但父親說,中國抗戰(zhàn)的勝利正是靠千千萬萬像爺爺一樣的中華兒女用生命的抗爭用經年的堅韌不屈換來的。
倒下的人沒有等到勝利到來的那一天,他們就那樣走了,沒有什么轟轟烈烈,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作為后人,活著的人,作為爺爺?shù)膬鹤,用一生的本分紀念著爺爺,用夜以繼日的勤勞告慰著爺爺。因了爺爺?shù)乃,抗?zhàn)這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宏大事件離我們家是這樣的近又是那樣的真實,它將歷史與草根家庭天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將平民的卑微與無上的崇高天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將對親人永久的祭奠與對歷史永久的紀念天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至少在我父親那里,是這樣想的。
就像眼前這位老奶奶,她親身參加了濟南戰(zhàn)役,有她在我們面前,解放戰(zhàn)爭就是一段觸手可及的有血有肉的歷史。
老奶奶聽完我對家事的敘說和對往事的陳述,不住地打量我:“這么說,你也是軍人的后人。你既然是軍人的后人,那我就跟你說說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接著,老人話鋒一轉,說起了現(xiàn)實中的一些事——
剛解放不久,也是在戰(zhàn)場上拼殺過的張子善劉青山,大肆貪污腐化,被黨和人民政府處以極刑。
改革開放后,不談信仰,向錢看齊,人生苦短,享受為先,成了不少“公仆”的口頭禪。
許多為政者一味地追求GDP,不惜以犧牲環(huán)境為代價,一時間,藍天白云被霧霾代替,青山綠水不見了蹤影。
尤其令人震驚的是,有一段時間,上至軍委副主席,下至基層軍官,竟然一切以金錢開路,軍銜晉升明碼標價,幾匹害群之馬將軍隊搞得不像軍隊,一派烏煙瘴氣。
……
而這些,距離紅旗插上城頭,不過幾十年光景。
老奶奶把頭轉向那個姑娘,自言自語:如果照片里的那些戰(zhàn)友或照片的拍攝者知道他們的身后是如此之狀況,他們會作何感想呢?
接著又把頭轉向我:如果照片里的民房樹木和戰(zhàn)馬在天有靈,它們又會作何感想呢——?
老奶奶講到這里,不再出聲。她將略顯疲憊的目光移向遠處,像似要在清澈如許的護城河里尋找某種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這應該是老奶奶為一張照片駐足良久的原因,她是觸景生情,由照片捕捉的歷史鏡頭想到了某些扭曲的現(xiàn)實。
此刻,我的內心被一位老人掠起一縷說不出來的漣漪。
幾十年的改革開放,國家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星轉斗移,物是人非。作為在改革開放年代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人,我身上不是也發(fā)生了許許多多難以覺察的消極變化嗎?不是或多或少也喪失了先輩們那種默默無聞不怕犧牲甘于奉獻的精神嗎?
現(xiàn)實中,這不會僅僅是我一個人饒不過去的悲哀。
父輩和我們,跨越了一段不短的時空,滄海桑田,我們已注定無法有過多的交集。
再過百年,當子孫后代又像我們追念先輩一樣追念我們的時候,歷史和現(xiàn)實又該是怎樣的模樣?
我不能回答。
該和老奶奶告別了,我祝她老人家健康長壽,并期待還能有這樣的冥冥之中注定的相逢。
可心底里那一絲莫名的惆悵仍如一塊起伏的石頭。
走下解放閣,我繞到這座建筑物寬大基座的東側,這里立著一面十多米長的石墻,上面密密麻麻擠滿了濟南戰(zhàn)役的烈士名錄。五千多個名字背后那是五千多條鮮活的生命呀。
他們如果能活到今天,不就可以和老奶奶一樣,故地重游,親眼看看自己曾經戰(zhàn)斗過的地方?可惜,他們不能!他們只能像滯留于夜空中的星星一樣,靜靜地躺在這個少有人注意的角落里。
像老家的村口,爺爺?shù)哪莻長滿荒草的墳頭。
我轉身離開了解放閣,剛走出幾步,突然又折了回來。
我彎下腰,因為我分明聽到了從靈魂最深處傳出的一聲召喚。
召喚像嘹亮的號角激烈回蕩在那面高高的石墻上,數(shù)不清的星星向我眨起眼睛。
我深鞠一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