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生中釀成一個怪習慣,喜歡撿東西。
八十歲之前生活在鄉(xiāng)村,母親勤于“撿田”,樂于“撿田”。
“撿田”是老家一句口頭語,莊稼收獲后,在田地里還會有些殘留,人們便將其中可用部分撿回家,經(jīng)過處理,補貼家用。
民以食為天,自古以來國人最擔心的問題是吃飯,人們見面后的第一句問候,無不是“吃飯了沒有?”因此,家中有糧,心中不慌,成為人們的最大奢望,更是家庭主婦時刻掛念的大事情,所謂“不當家不曉得柴米油鹽貴”呢。
老家人多山廣耕地少,加之母親那輩人所處的年代,無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后,都是一種缺衣少食的狀況。因為缺衣少食,山里人迫切需要補充的莫過于糧、棉、油,所以撿田便成為她們?nèi)账家古蔚南M统晒?/span>
母親撿田,有著十分的耐心、百分的細心。一年四季、特別是“三收”時節(jié),母親除了出集體工、做家務(wù)活之外,一有空閑時間,便在田間地頭山上轉(zhuǎn)游,憑借一雙犀利的眼睛,將那些藏在枝葉中的稻穗麥穗,躲進土坑里的紅薯花生,落在茅草中茶籽黃豆,粘在枯枝上的棉花絲,埋在泥潭中的芋頭崽......一一撿起來,放在背簍里,用豬草蓋上背回家。待到左鄰右舍都睡覺了,才將背簍里的東西倒出來,分門別類,分別處理。
母親撿田,方法巧妙,有的稱得上絕招。家鄉(xiāng)主糧是水稻,拾稻穗、撿谷粒便成為母親撿田的重中之重。而稻谷收割后,遺留的稻穗并不多,倒是散落的谷粒隨處可見,特別是打稻機脫粒的四周。人們每收割一丘田上岸后,母親定會瞅準時機,徑直來到座過打稻機的地方,將那些散落的谷粒,能捧的捧起來,能抓的抓起來。這樣還撿不干凈,又不可能像雞啄米,一粒一粒地去撿。母親便用不軟不硬的泥團去粘,泥團粘成了谷團,才放進背簍里。撿完谷粒后,再將成堆的稻草一層一層地翻開,尋找一桿一桿的稻穗。反復尋找不到谷粒了,才直起腰來,挪動泥巴腿,亮起有些疲憊的眼睛,掃遍滿田的稻茬,特別要沿田埂仔細尋找?guī)妆,往往能夠在不打眼的雜草叢中獲得更大的驚喜呢!背簍沉重了,心里輕松了,母親來到山澗溪水邊,把背簍當米篩,分批將黃澄澄的泥團篩洗去泥土,剩下的便是金燦燦的稻谷。就這樣,每日出去打個轉(zhuǎn)身,撿回幾斤稻谷不在話下。曬干礱成幾筒米,一家人足夠飽吃一天,省下的口糧便可留下應付來年青黃不接的日子。母親因此很得意,經(jīng)常說我們:“不是我撿田,你們早就餓死了呢!”
秋去冬來,撿田進入淡季,地面上的東西即使偶爾還能見著,卻也腐爛變質(zhì)、基本不能食用了。可母親依然心里癢癢、坐立不安,有時間還是去田里土里山上遛遛,往往也有所收獲,甚至能夠撿到“金元寶”呢。一旦在田埂地腳山間發(fā)現(xiàn)新鮮松土的洞口,她便用鋤頭順著口子挖去。這是老鼠過冬的糧倉,里面除了谷米花生黃豆什么的之外,還有山里人特別鐘愛的茶籽。茶油是湘南一帶的主要食用油,山里人生產(chǎn)生活幾乎離不開油茶產(chǎn)品及其附屬品。除了一日三餐缺不了茶油外,想吃山珍時,無不上山采摘茶樹菇;想吃魚蝦時,無不把茶鋪當誘餌;洗衣洗發(fā)時,無不使用茶鋪去污;耕種五谷雜糧時,少不了茶鋪漚制農(nóng)家肥。盡管茶油貴重,可在沒有電、缺少“洋”油的時代,夜晚照明還得用茶油點燈呢。山里人對茶油生產(chǎn)的計算是:三擔苞一擔籽,三籮籽一榨油。老鼠洞里的茶籽沒有了苞,純屬精品呢。而且還沒有到開春時節(jié),茶籽還是新艷艷的,一點也不會影響到茶油的含量和品質(zhì)。試想,能夠意外獲得些許榨油做豆腐的原料、過春節(jié)的年貨,母親怎能不高興、不激動?白天一激動,夜晚就難以入睡。第二天大清早,她必定會躲開鄰居的目光,扛著鋤頭跑出家門。
由于母親堅持長年累月?lián)焯,填補了家底漏洞,因此盡管好些年天災人禍不斷,一大家人倒是沒有因饑餓送命的,只是遭受過難以忍受的痛苦、難以忘懷的委屈,甚至遭遇過生命的威脅。好幾次挖老鼠洞時,挖出了盤居在洞中侵占食物、或者直接等候食物的毒蛇。有一次竟然被毒蛇咬傷,幸虧山里不少人掌握蛇藥秘方,母親才逃過劫難,還幽默地說:“將心比心,我搶了它們到口的糧食,它們能不急嗎?”
母親撿田也撿出過麻煩。
1964年搞農(nóng)村社教(又稱“四清運動”)時,父親因為當過生產(chǎn)隊保管員,社教工作隊長說他“坐在谷里,困在谷里,身上絕不可能不粘谷粒”。還追問道:“人家好漢難糊三張嘴,你一家六口人都活得好好的,哪來的飽飯吃呢?”父親無以作答,心中無事水樣清嘛。審問多了,父親煩了,母親卻急了,便回答說:“哪里來的?我撿田撿來的。”工作隊長抓住了把柄,喜出望外道:“啊,原來是這樣?蓳焯镆苍摎w集體,你家不可能有私田、種私糧吧!”母親據(jù)理力爭道:“撿田錯了嗎?谷子吃進肚子里,總比爛在田里好些嘛。”工作隊長便惡狠狠地說:“谷子爛在田里,與你何干!你撿田不交公,就是‘資本主義尾巴’,就要割掉!”母親意識到,起了一天的云,不下幾滴毛毛雨,身上的“污點”是洗不干凈的。于是咬牙交出五十斤稻谷,父親才算過了“四不清”的關(guān)口。父親好心疼,母親卻自嘲道:“好啦好啦,算是冤枉來、冤枉去,多撿幾次不就補上了?”父親瞪眼道:“還撿呀?”母親堅定地說:“除非我手腳動不得了!”
1983年春,我考上了國家干部。也是從這時開始,不少農(nóng)民變成了農(nóng)民工,有些村民還變成了市民,老家逐漸變成了“空心村”。幾年后父親病故,母親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空巢老人”。我多次提出接她進城一起生活,可她左說城里生活不自由,右說不想成孤魂野鬼,紅黑不答應。鄰居們一語中的,說母親“丟不下?lián)焯锏氖隆?rdquo;母親也不避諱,笑道:“可不是嘛,街上沒有田撿。娘不撿田,骨頭就準備打鼓吧!”
我毫無辦法,想來也有道理,撿田雖苦,卻樂在其中。四處多走動,筋骨多活動,少了好多病痛。老母親眼下身子骨硬朗,說不定真是受益于撿田呢!因此對于她一輩子釀成的撿田習慣,我既不擔心,也不阻攔,只是提醒她莫把撿田當作生計,勞累過度反而傷了身子骨。直到八十大壽剛過,母親被一場活不好、死不成的大病嚇破了膽,才告別鄉(xiāng)親們:“去滿崽那里打個轉(zhuǎn)身。”
母親來到城里,自然不可能撿田了,可還是改變不了撿東西的習慣。見有用的東西掉在地上,她就會撿起來,能吃的吹口風吃掉,能用的擦干凈收好。即使孫崽吃剩的東西,她也會吃干凈,連掉在桌子上的飯菜,也會撿起來吃了。對于這種習慣,晚輩都看不慣。媳婦不好說,我一說她就反問:“你怎么不把煙戒了?”唯有童言無忌:“奶奶不講衛(wèi)生!”可母親不但不生氣,還會把寶貝抱在懷里說:“奶奶給你講個故事。先前呀,有個書生,撿吃了茅坑板上的飯,還考中狀元了呢!”又啟發(fā)道:“寶貝,把《鋤禾》的詩念給奶奶聽聽?”兒子就念起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母親邊聽邊拍手,聽完后大笑道:“哈哈!你們都懂了吧。”我就說,“媽,那個狀元,不曉得是哪朝哪代的。”母親卻說:“是啊!‘老人家不講古,后生家會失譜’呢。”又上起了“政治課”:“你們呀!飯飽眼珠光,記不起當年吃米湯了。你們的爺爺奶奶先前總是教你們的爸爸媽媽:‘男也勤,女也勤,不愁家業(yè)做不成’,‘吃不窮,穿不窮,不會打算永世窮’,你們也要記緊啊!”
講多了,母親撿田的實踐和理論,也時常引出我的深思。是啊!古人曰:成由勤儉敗于奢。母親撿吃剩菜飯的習慣,確是不講衛(wèi)生、有傷大雅之舉?蛇@種習慣的釀成,有著它的社會歷史背景、經(jīng)濟政治因素。從正面看,倒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體現(xiàn)。撿田也好,撿吃剩菜飯也好,看起來是丟面子的事,其實撿回了中國人的“面子”?刹皇锹,盡管時代在進步,經(jīng)濟在發(fā)展,人們的思想觀念和生活習慣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然而,我們絕不能盛行鋪張浪費、奢靡之風,應該時刻保持居安思危的境界、艱苦奮斗的精神、勤儉持家的本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