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時節(jié)，回農(nóng)村老家陪父母吃過團圓飯后，我漫步走到院墻西邊的老槐樹下。據(jù)說這棵樹至少有百年樹齡，梢上本就稀疏的葉子快被秋風蕩凈了，卻在年輪上烙下永恒的記憶。
打我記事起，這棵槐樹就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即便在芳菲的四五月里，也沒有像別的槐樹一樣云集翡翠般的葉片，或者燦爛地開著白雪似的花簇。如果把樹比作一個人的話，這棵槐樹有點像我八十多歲的母親。
母親有著值得炫耀的青澀年華，——她說年青時在北京一家大型國企工作過，因干得出色，曾被委派接待過來廠參觀的朱德委員長，攙過偉人那只比槐樹干還粗的胳膊……，既然這么優(yōu)秀，可為什么憑著好好的首都不待，跑回當年揭不開鍋的鄉(xiāng)村過苦日子?問她十萬個為什么，她只有一個說法，1962年像她一樣的臨時工都下放回原籍了。
我認為她在自圓其說，——我姨就沒回來，親姊妹當時一塊去北京打工，姨卻成為正式工人，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扎根，成為北京人。連續(xù)多年我問姨，她說你娘說的那些都是真的。我不能刨根問底，兒子不能強迫母親道出塵匿的隱私的，她有守口的權(quán)力。
回到農(nóng)村的母親婚后不久，就把尚在海軍服役且上過軍校的父親生生拽到身邊。我對父親當年邪門的舉動也發(fā)過疑問，那年他從武漢海軍予校肄業(yè)(因中蘇關(guān)系解散)回到連隊做司務長，軍齡七年，卻放著大好前途不要，毅然解甲歸田�，F(xiàn)在想，如果說那是為了崇高的愛情犧牲美好前程，也值。一個人愛上一個人，縱然被這個世界拋棄或拋棄整個世界，那又有什么呢?
可憐那時的農(nóng)村是何等折騰人。一年到頭，一臉菜色的農(nóng)民臭汗泥漿耕作，僅能換回土地一點刻薄的回報，若不靠雜糧及野菜，仍填不飽肚皮。我無法想象，一個在部隊前程似錦，一個在首都徜徉過幸福時光，恍然到了這境地，天真的愛情能撐多久?
困窘的日子終于在子女呱呱墜地后隨之而來。大姐出生不足兩年，母親隨后連生三個兒子。對父母來說，光地里的活就夠受的，又添了四張吃飯的嘴，家里的日子愈加慘淡。
因為苦難，我五六歲就記住好多事了。印象最深的卻是父母無休止的吵架，他們?nèi)靸深^指責對方懶惰，不會過日子，常扭打在一塊。那場面嚇得小孩子嚎哭連天，姐急得跑出去求告東鄰右舍前來拉架。而母親一旦吃虧，愣摔下“不活了”一類絕望話，跑回娘家。一次她跑了三天沒回來，父親去姥爺家也沒見著人影，可嚇壞了我們四個，姐領(lǐng)著仨弟弟四處嚎啕，枯井旁，池塘邊，連平時不敢駐足的墳窟都找了。此刻想起來仍是寒心，那些年母親三番五次離家出走給我心靈布下的陰影，使我到青春期對愛情過度焦憂，以致于徹底晚婚。“沒娘的孩子是根草”是母親哄嬰兒時哼的調(diào)，而她每次出走都無情食言。
吵架不會解決任何問題，貧窮如同魔鬼附體籠罩著我家，這個家誰也難當。漸漸的，父親變得默言寡語，抽起悶煙，因抽煙費錢又多次引發(fā)爭吵;他再也不是相框里那個戴大蓋帽穿海軍藍的軍人了。我的母親，照片上那個扎辮子，臉頰粉嫩如畫中人的女子，幾何時被貧困和淚水漿洗成一個穿著邋遢的怨婦了。
唉，再窮的日子也得捱下去。那年代不少這種窘?jīng)r的家庭，因為子多貧窮，有的舉家踏上老輩山東人闖關(guān)東的舊路，有的撇兒舍女走了絕路，跳井，上吊，喝農(nóng)藥……
真可憐啊，我的父親，——一個曾經(jīng)年輕英俊的海軍戰(zhàn)士，完全變成另一幅落魄模樣。童年時我常�？吹�，父親裸露著黝黑脊背從熱火朝天的“大寨田”荷鋤歸來，來不及擦一把汗水，就用碩大的葫蘆瓢舀起水缸里的涼水，咕咚咕咚喝進饑腸轆轆的肚子里。有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熱飯，他就像餓壞的孩子一樣隨便啃幾口紅薯高粱面做的硬窩頭，再就著切片的辣疙瘩咸菜，吭哧吭哧吃得有滋有味。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母親幾乎不會心疼自己的丈夫，非但沒有給從農(nóng)田干活回家的父親燒好一口熱飯，甚至嘲笑他像一頭生產(chǎn)隊的騾子，活該遭這份罪。幸好當兵七年鍛造了父親硬實的身體，那些年又苦又累的日子始終沒有壓垮他挺直的腰桿。一年到頭，我們?nèi)伊谌说墓し謳缀醵际撬粋�整勞力獨自打拼，硬扛著一家人的生計。到了年根，我們家分的口糧落在村里平均數(shù)以下，勉強維系一家老小的生存。鄰居們都承認，我父親是一個好莊稼漢子。
我家的日子在子女都大點時終于有了好轉(zhuǎn)。加上父親一再讓步，戒了煙，家里算是彌去戰(zhàn)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姐和我老早就能幫著干些農(nóng)活家務，喂豬，洗衣，做飯，長我兩歲的姐干得任勞任怨。她愛這個家，忍耐著家里所有的噪雜;她唯一的愿望是父母別吵架，有一個安寧完整的家。
我八九歲就能跟大人一起出苦力去為家里掙工分。牽牲口，挑糞，犁地……，地里的活樣樣拾得起。而我辛苦一天下來卻只給記半個大人的分。腦子里最苦的活兒是切地瓜干。收地瓜時正是秋霜季節(jié)，白天我跟著大人到地里刨地瓜，夜里在冽冽涼風中點起保險燈，各家就在昏暗的光線下切瓜干。我右手食指甲至今有塊裂痕，是十歲那年被切傷的。當時流血不止，我嚇得直哭，母親一邊找來野菜止血，一邊埋怨我手拙耽誤活。包扎后我想睡覺，可母親卻硬吆我?guī)徒銓⒐细梢黄瑪[開，以便早日晾干。手指的傷痛早已被時間帶走，而凝血的記憶卻永駐心間�，F(xiàn)在我仍厭惡地瓜，看到烤紅薯的就吐酸水。
因為窮，我和姐過入學年齡才上的學。記得母親對兒女的家教只有一條：好好學考個城鎮(zhèn)戶口將來當工人，月月發(fā)工資開糧票，不種地還天天吃白饃。她和父親都曾經(jīng)有過這種神仙日子，在后悔之日就祈禱自己的孩子長大后永遠脫離農(nóng)村這個苦海。
最終我沒辜負期望，十七歲那年考上了吃喝都免費的縣師范。姐和弟弟們學習平平，初中一畢業(yè)就回村務農(nóng)。而我家最殘酷的一頁卻就此展開。
1986年，我成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算是端上鐵飯碗了，掙錢不多但能養(yǎng)活自己。那時的農(nóng)村雖實行單干政策解決了溫飽問題，但莊稼人手里依然沒錢。兩個已成人的弟弟窩在父母身邊過了幾年窮日子后，看穿了在家里窩下去連媳婦也娶不上，就選擇了雙雙外出打工。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對浮萍一樣無根基和手藝的弟弟們卻很無奈。1992年這一年中，他們相繼出事，大弟在廣州販柴油被騙走七千元貨款，為躲債永遠失去了音信;而小弟在紙廠做臨時工不慎被機器殘忍切去整個左手，成為殘疾人。一連串突如其來的晦事發(fā)生在一個家中夠倒霉了。
厄運面前，母親白發(fā)頓生，一夜間仿佛扯起無數(shù)面向命運屈服的白旗。更令人心碎的是，一天深夜父親驀然發(fā)現(xiàn)她不在屋里，匆忙尋覓。所幸在院里那棵槐樹下找到了，母親坐在地上輕噓悲泣，脖上系著扯斷的布條，身旁幾塊折斷的枯枝。
自那起，可憐的母親木雕泥塑一般，心境黯淡，患上輕度帕金森抖動癥。幸好父親不離不棄，忙地里顧家里，挽救了她瀕臨枯涸的靈肉。我至今感激父親，是他在家難面前挺住腰板，讓母親死去的心日漸復蘇。
若干年后姐和我都有了穩(wěn)定的家庭和收入，對老家的接濟日益豐裕。為大弟還清了債務，幫小弟成了家，為父母整修了院墻房屋，并按時孝敬月錢，母親臉上漸漸化開愁索，添了笑語。值得重筆提起的是我善良的父親，當我回老家看到他為母親端水盛飯，看到他們雙手接觸的時候，我終于理解了他當年義無反顧退役的原因。他對母親的愛情讓我喟嘆，也許他一輩子沒有對她表白過一個“愛”字。
一晃半個世紀過去了，父母攜手走到了苦難不再的今天。那棵老槐樹雖已淘空半壁軀干，卻依然向蒼天伸出幾根蒼綠的虬枝，越發(fā)顯得僵硬倔強，默默陪伴著兩位老人。曾記得某個春天里，它竟頑強地抽出數(shù)根嫩芽，綻開兩穗潔白素雅的花來，仿佛在訴說著父母昔日的滄桑。
蕓蕓眾生，世間有誰愿意沉浸在對苦難的回憶里呢?像我一樣年紀滿五六十歲從農(nóng)村出來謀生計的人聚在一起，談論的話題卻一不小心就扯到過去的苦日子里去。有人說，苦難成就人生孝心，想想自己年逾八旬的老父老母，那年月他們過得實在是太苦太累了!我們當兒為女的，今天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孝敬父母呢?隨著年齡漸老，我越發(fā)好懷舊。每次踱到老槐樹下，舊日的苦難像嵌血的琥珀舔著舊痛;童年的觸須一直扯到現(xiàn)今，扯一下，疼一下，——大弟至今查無音信，他也是幾近五十的人了。
如今，只要有點空閑，我便攜妻帶女或獨自一個人，買一點母親愛吃的補品以及父親愛喝的茉莉花茶，置備些日常生活用品，驅(qū)車從城里趕回老家陪二老吃頓飯說說話兒，撫慰過往那些傷痕累累的心紋，盡我人子之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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