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兒。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的身份證，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世上還有這么傻蛋的名字。
十幾年前王八兒為了進城謀生，跑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去辦身份證，人家問他叫啥，他本能地喊：“八兒!”
“姓?!”
“王!”
于是一切塵埃落定，王八兒就這樣帶著一個注定要被人嘲笑的名字，灰頭土臉地走進了城市。據(jù)說他去派出所取身份證時，穿著深藍制服的女工作人員反復望了他幾下，王八兒臉上帶著卑微的笑，受寵若驚地仰望著這張漂亮的臉蛋，它像剛煮熟剝殼的雞蛋，光滑奶白，散發(fā)著令王八兒垂涎的香氣。
這張美麗的臉蛋居然對王八兒笑了，笑得發(fā)自肺腑，笑得不可遏制，笑得花枝亂顫，年近三十的王八兒還是第一次受到異性這種高規(guī)格的待遇，他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家門前的那株桃樹，樹上粉紅一片，不知是那花兒，還是那片紅，把他那粗糙不堪的心軟化成一池溫柔的水。
王八兒心花怒放，他毫不猶豫地跟著一起笑起來，女工作人員卻笑累了，她冷冷地把身份證扔向他，說了一個字，“二!”
愚笨的王八兒沒有多想，他暈乎乎，飄飄然地走出派出所。身份證上的字他一個也不認識，但他知道這個上面的字很重要，這是村里那些從外面打工回來的人告訴他的。他把身份證寶貝似地放到鼻間聞了聞，居然聞到了一種特別的香味，他興奮地奔跑起來，跑著跑著，他發(fā)現(xiàn)今天的太陽特別明亮，而他的心情也特別地好，有點迷信的他甚至想，這是個好兆頭，一個即將出門遠行的好兆頭。
王八兒排行老八，他一落地，爹媽自然而然地就喚他“八兒”，如果不加上姓，這稱呼還真是親切，于是乎，在王八兒沒有去辦身份證前，竟然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的名字有什么不對勁。
“八”在中國人眼里是個吉祥的數(shù)字，象征著大吉大發(fā)，但對王八兒來說卻并不是個幸運的數(shù)字，前面還有七個如狼似虎的哥哥，意味著他從小就穿不上新衣服，吃不上飽飯，甚至連一張屬于他的床都沒有。成人后，他才知道還有個更嚴重的問題：要輪到家里幫他娶媳婦，可能要輪到猴年馬月了。
無望的王八兒就這樣無奈地隨大流奔向了城里，他的理想很簡單，掙錢討個女人，有吃有喝地過日子。請別責怪這個男人的理想太渺小，在應當摟著女人睡覺的年紀，連女人的手都摸不到，那種貓抓狗撓的煎熬，每個男人都或多或少地體會過吧?
進城的王八兒無一技之長，只能在建筑工地上搬磚運水泥地做小工，一天到晚穿著骯臟的衣服蜜蜂般辛勞地穿梭，衣服干了又濕，濕了又干，遠遠地就能聞到他身上的汗餿味，反正工地上也沒什么女人，零星的幾個也是別人的婆娘，所以王八兒半年也懶得刮回胡子，理回頭發(fā)，這樣的形象走到大街上，只能獲得女人們厭惡的白眼，如躲避瘟神一般。所以王八兒基本不上街，一門心思地掙錢、攢錢。有了錢，還怕沒女人嗎?男人們都有這樣的想法，王八兒也不例外。
煎熬了兩年，王八兒存到了三萬塊錢，這筆錢在別人眼里可能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對王八兒來說卻是一筆巨款，他清楚地記得，父親的賬本上寫著，大嫂是六年前花一千六百塊元錢娶回來的，二嫂是四年前花三千八百元錢娶回來的，三嫂是兩年前花五千元娶回來的，四嫂準備今年娶，聽說已經(jīng)收了一萬塊錢的彩禮。他盤算著最多拿一萬二千塊錢彩禮給自己娶個女人，剩下的錢留著過日子，再種幾畝地管吃喝，這日子就美上天了吧?看到這里可能有人會問，王八兒不是不識字么，怎么能看懂這些彩禮數(shù)目呢?各位，他是不識字，但他耳朵靈啊，每次他爹拿著賬本念叨時，他就豎起耳朵聽，也算是個有心的人了。
王八兒買了身新西裝，帶著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回到了王家村。令他猝不及防的是，王家村已不是當年的王家村了，村里幾乎找不到年輕人的影子，除了老人便是小孩，要想找個適婚年齡的女人，難啊。
有光棍漢尋上門，生意冷清的媒婆豈肯輕易放棄?她搜腸刮肚，掐著十指算了又算，猛地雙手一拍，眉開眼笑了，“有了!三組有個楊寡婦還在家，可能過幾天也要出去打工了!我這就給你說去?!”
“那——再看吧——”王八兒不愿意，盡管他已經(jīng)三十歲了，可做夢也沒想過要娶個寡婦，丑點矮點黑點倒無所謂的，寡婦可不行。
寡婦懂得疼男人，更會過日子。
寡婦行夫妻之事得心應手，省去了磨合期。
寡婦不需要彩禮，雖然帶個娃，可那不是和喂貓喂狗一樣么?長大了還能幫你掙錢。
架不住媒婆的三言兩語，王八兒的防線便崩潰了。于是兵分兩路，媒婆上楊寡婦家去說媒，王八兒回家給父母匯報。
王八兒的父母聽說媒婆說的是楊寡婦，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你是家里年紀最小的，條件最好，怎么能找個寡婦!要配，她也只配給你五哥!你五哥都三十六了，說黃花閨女難說，說個寡婦不吃虧!”王八兒一聽這話就明白了父母的私心，他們是想挨著順序給兒子娶親呢，王八兒當然不干，他不能無休止地等下去。等到前面的哥哥都娶上媳婦，他說不定四五十歲了，那時也只配娶個寡婦了!反正都是寡婦，還不如趁早要了安心呢!
想到這他熱血沸騰，恨不得馬上把楊寡婦弄進家門。迫切的心情使他開始有點擔心楊寡婦那邊不同意了，于是他騎上老爹那破爛不堪的自行車，到村口去等媒婆。
想必那楊寡婦需要男人的心情也較為迫切了，她答應先見見王八兒再說。“就現(xiàn)在見吧，你去我家里等著，我這就去請楊寡婦過來!”媒婆見王八兒眼巴巴地在村口望著，便趁熱打鐵，風風火火地折回去楊寡婦家了。
王八兒是第一次相親，緊張的手腳冒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在楊寡婦是什么場面都經(jīng)歷過的，只見她落落大方地將王八兒打量一番，贊道：“身體扎實的很嘛!”
楊寡婦穿著一件緊繃繃的黑色長袖，再加上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愈發(fā)把她的皮膚襯的雪白。盡管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可一雙眼睛還像懷春的姑娘一樣水靈靈的。一對飽滿的乳房透過有彈性的衣服驕傲地聳立出來，在王八兒眼前晃來晃去，王八兒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發(fā)抖，他很想控制住，但根本無能為力，他承認，他已經(jīng)聞到了楊寡婦身上的氣味，那可能就是建筑工地上男人們常說的女人香，這氣味令他神魂顛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寡婦問了他些基本情況，比如在外面做什么事，存了多少錢，都是媒婆幫忙代答的，王八兒只知道如個花癡般傻笑。直到楊寡婦掩嘴笑著離開，王八兒還緊緊地捂著他不爭氣的褲襠口，那東西堅硬如鐵，挑戰(zhàn)似的一直高舉著，王八兒羞愧得滿頭大汗。
楊寡婦答應了婚事。王八兒呆呆地看著她走出媒婆家，他發(fā)現(xiàn)，她那被牛仔褲包裹著的屁股圓滾滾的，像胸前的兩只奶一樣誘人。媒婆伸手飛快地在他的褲襠口拍了一下，教他，“快去送楊寡婦回家!”又加上一句，“今晚就別回來了!”
王八兒當然不明白媒婆的用意，但他認真地記下了媒婆的吩咐，他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跟在楊寡婦身后，象一條忠心耿耿的哈巴狗。就這樣一直跟進了楊寡婦家，于是我，楊寡婦的兒子，一個十歲的男孩，不得不出來亮相了。
王八兒進我家大門的那傻B樣讓我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他看看我娘，又看看地上，看看我娘，再看看地上，這和一只隨時等著主人恩賜點殘湯剩水的野狗有什么兩樣呢?
面對我輕蔑的眼神他顯然毫無防備，為了掩飾他的心虛，他在我家找起活來干了，好在我娘從來就不是個勤快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活做：掃地，喂豬，喂雞，洗衣服，挑水，劈柴。我娘也不制止，她手里抓把瓜子，美滋滋地倚在房門前看他干活，站累了就換只腳繼續(xù)站，可能她覺得自己的身材很美妙吧，只需要稍微展示一下，便能讓王八兒為她賣命。
活干得差不多了，天也黑了，我娘對王八兒說，“謝謝你啊哥，哥你該回家了，妹子我不放心你走夜路呢。”
娘的話在我聽來毫無意義，有必要謝嗎?放著傻瓜不用才是傻瓜呢!有什么不放心呢?這傻瓜送人也沒人要啊�？晌夷锶绱颂撉榧僖獾脑�，王八兒卻聽得渾身酥軟，邁不動步了，我娘只好把他留下了。
王八兒留下來只是執(zhí)行媒婆的指令，他很快便鼾聲如雷，但我娘卻以為他另有企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好不容易等到我睡得死沉，我娘才輕手輕腳地下床，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向那個小房間。
王八兒四仰八叉，居然還在磨牙!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楊寡婦一把就掀開了他的被子。
王八兒突然醒了，窗外的月光明亮地照進來，正好照在楊寡婦的一對巨乳上，那真像剛出籠的大饅頭啊，王八兒一口就咬住了，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了另一只饅頭，唯恐它飛了似的。楊寡婦很享受地閉上眼，暢快地呻吟起來，這聲音真是勾魂攝魄，王八兒覺得自己上了天堂。
干柴烈火燃燒了整整一晚，火勢之猛，完全出乎了當事人雙方的意料，王八兒那粘有稻草的頭美美地枕在楊寡婦柔軟的乳房上，激動得熱淚盈眶，他慶幸自己的選擇，媒婆說的沒錯，結(jié)過婚的女人比小姑娘有味道!其實王八兒也沒嘗過姑娘的滋味，他只是憑感覺這樣想，王八兒甚至想，有了這晚，就是死也值了!楊寡婦咿咿呀呀地叫了一晚上，她說話像唱歌一樣動聽，她說，“哥呀，我的寶貝哥啊，我愛你愛死了!”又說，“哥啊，從今以后你走到哪我跟到哪，一天也不分開!”
兩個人就這樣如漆似膠地粘在了一起，王八兒不花一分錢，就成了楊寡婦的上門老公，連請客吃飯都免了。王八兒對這門婚事很滿意，他知道村里有人笑他和寡婦混在一起，可他也暗笑別人不懂得寡婦的好呢!不花一分錢，房子有了，女人有了，甚至兒子也有了，這樣的成績，村里除了他王八兒，還有誰做到過?
如果不是我娘理想遠大，恐怕王八兒會一直在王家村這樣呆下去了。我娘執(zhí)意認為她長得像城里女人，所以她一定要進城去，于是王八兒不得不帶著他的三萬塊錢，一手牽著我娘，一手拉著我，浩浩蕩蕩地進了城。
王八兒繼續(xù)建筑小工的生活，我娘則涂脂抹粉，進了家理發(fā)店給人洗頭，我太小找不到活干，他們便胡亂地把我扔進了一所學校。
進了城的楊寡婦更漂亮了，王八兒只要一想起老婆便樂不可吱，一天到晚都是那個傻笑的表情。不過他能和楊寡婦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了，由于工作的需要，楊寡婦經(jīng)常夜不歸宿，或是半夜三更才跌跌撞撞地回來。王八兒不放心她，要去接她，或陪她上夜班，楊寡婦沉著臉威脅他，“只要你敢出現(xiàn)在我工作的地方，我馬上改嫁!你信不信?”
王八兒不敢不信，他不懂理發(fā)店的工作怎么那么忙，但他也不敢多問，只能每天晚上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楊寡婦回家。
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一年。忽然有一天，我娘不見了，王八兒像瘋狗一樣到處找她，也沒能嗅到一丁點我娘的氣息。王八兒哭著向我吼道，“你娘，臭婊子!把我所有的錢都拿走了!她跟一個東北男人跑了!”
盡管我痛恨我娘不和我打個招呼就跑的無影無蹤，但她畢竟是我娘，我不允許王八兒罵她，我沖上去就給了他一拳，沒想到他不堪一擊，竟被我打倒在地，他順勢倒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痛哭了一場，我實在聽不下去，跑到理發(fā)店去找我娘最好的朋友梅姐。
梅姐證實了王八兒的說法，同時她還告訴我兩個驚人的消息，一是我娘并沒有和王八兒扯結(jié)婚證，我娘壓根兒就沒看上王八兒這個人，她只是看中了他的三萬塊錢;二是我娘其實沒有生育能力，我是她和她死去的丈夫抱養(yǎng)的。第二個消息對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我萬箭穿心的剎那，突然不可遏制地對王八兒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或許這一年多來，我早已不知不覺認可了他父親的身份，只是一直沒有承認而已。
可憐的王八兒，他以為和一個女人睡過覺，就等于和她結(jié)婚了。
王八兒一夜之間頭發(fā)花白，這個把金錢和女人視作生活全部的男人，同時失去了他的全部，迅速老去。他不吃不喝，似乎在等死。
我覺得我該為他做點什么了，這個可憐的男人供養(yǎng)我上學，供我吃喝，從沒打罵過我，總是告訴我要好好學習，長大了找個好工作。我不能看著他死。
我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只怕他尋了短見。我不知道怎么開導他，便用盡我所掌握的最惡毒的詞匯，把楊寡婦罵了個狗血淋頭。
“沒良心的小崽子，你給我住嘴!”他突然睜開眼沖我吼道，“她再不是人，也是你娘!”
“她不是我娘，我是抱養(yǎng)的!”
“養(yǎng)育之恩勝過生育之恩!”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王八兒有如此寬廣的胸懷，他竟然還在維護一個背叛了他的女人。
王八兒居然奇跡般地站起來了，也許我對楊寡婦的痛罵使他解了恨，內(nèi)心的怨氣得到了釋放，也或許是我對楊寡婦的痛罵使他覺得，楊寡婦并沒有那么可惡，盡管她帶走了他全部的積蓄，但也給了他無數(shù)個甜蜜的回憶�？傊醢藘簬е译x開出租屋，要重新開始生活了。
王八兒帶著我走進了建筑土地，他的工友們大概已經(jīng)知道他當了王八的事，也知道我就是那個水性楊花的寡婦的兒子，遠遠地，他們便望著我們笑，那列隊的陣勢，像看耍猴一樣。
只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皮笑肉不笑地攔在了我們面前，他輕描淡寫卻重若千斤地問王八兒，“王八，這是你孫子吧?”
龜孫子——這三個字既罵了我，也罵了王八兒，王八兒該如何維護我們的尊嚴?
“是啊，孩子!這是你劉哥，快叫哥!”王八兒依然是帶著他慣有的卑微式的笑容，向面前的人點頭，擠眉弄眼地示意我討好別人。我怒火中燒，王八兒你還是個男人嗎?
“哥——”王八兒擋住我的臉，學著孩子的嗓音叫了一聲。
那小子爽快地答應了，完了突然叫道，“王八!你這不是占我便宜嗎?讓你孫子叫我哥!”
我恍然大悟，和王八兒快樂地相視一笑。
笑完了，王八兒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我這個年紀，當你爺爺也不虧，反正你也沒叫過我一聲爸，從今天起，我們就做爺孫吧，爺孫比父子親!”
這真是一件荒唐的事兒，我哭笑不得�？赏醢藘河X得好日子又來了：女人跑了，卻白送了他個孫子。
至于錢嘛，再掙!有了錢，還怕沒女人嗎?再說連孫子都有的人了，有沒有老婆還重要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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