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鄂東北有個三岔鎮(zhèn),京廣線由此攔腰而過,把鎮(zhèn)子分作南北兩部。鐵路二面是星星點點的自然村。此地雨量充足,物產(chǎn)豐富,水田為主,兼有一些旱地。
水田栽兩季水稻。雞下田(鄰灣,能被雞吃到糧食的田)則種些蓮藕、荸薺、芋頭、茨菰。旱地,小塊兒的作菜園兒,大塊兒的種小麥、棉花、黃豆、花生之類。
屋前灣后,以及幾塊田和幾塊田之間,凹著一方方小池塘。往塘邊過,驚起一只碧綠大蛙躍入水中,泛起漣漪片片。春雨來了,夏雨來了,池塘盛不下了,流水順溝淙淙而下。在溝里安一張網(wǎng),保你不會空手而返。運氣好時,有腳板大的鯽魚、兩三斤的草魚。出水的魚在草坪上歡蹦亂跳,散發(fā)著親切的腥味兒。樹木深處,傳來叫人又歡喜又憂傷的鳩聲:“鵓鴣鴣……鴣……”“鵓鴣鴣……鴣……”
緊鄰鐵路有一個大水庫,名叫張堰,是勞動人民的作品。老天爺忘了下雨,張堰的水就抽往將涸的田里。張堰的水清清亮亮,若從高空俯瞰,也許:水如眼波,岸似眉鞠。鄰近鐵路的水有一束陰影,有人說那是水底的龍。說:雷電交加、狂風大作之時,那條龍就躍出水面,騰空而去。孩子們不敢在那一塊兒游泳,怕。那片水就更是清清亮亮。有人順坡挖了一溜兒階踏,以方便挑水。挑水的人多了,階踏越踩越成樣子了。秀姑也來此挑水。
張堰對面是張堰灣兒,兩相隔鐵路而望。秀姑就是張堰灣兒的。張堰灣兒三百來人口,幾十戶人家兒,是個小灣。秀姑家特殊,全灣無二——那方圓,像秀姑家的,三~五個灣子才一戶——秀姑父親是個盲人,母親也是個盲人。
二
秀姑父親的眼睛是小時候出天花失的,長到十五歲,大人花了三擔谷,把他送到一個算命先生家里學(xué)徒。才三個月的功夫,他就掌握了推八字、掐時、念經(jīng)、拜懺,熟背120年的黃歷,熟背50多篇經(jīng)文。春點也會了。師父說,沒見過這么好記性的!
出師后,師父找人給他打了一面鐵鑼,畫了一本彩頭書。
算命先生沒有一邊走一邊吆喝的:“算命啦……哪個命不好的,需要算的?”不像話。也缺神秘感。必須有個響器兒。按照師承,三岔東部所持響器兒是兩塊竹板,西部是一面鐵鑼。這種鑼碗口大小,鑼面偏厚。鑼邊打兩個眼兒,穿上兩根尼龍繩,系于把手兩端。把手中部伸出一個鐵質(zhì)鑼錘。手提把手,腕子只需向外一擺,就“當……”一聲響,穿透力極強,還有一圈圈振波。鋼火好的,附近的兩三個灣子都能聽到。聽到這聲響,就知道是先生來了。想算命的,就預(yù)備著把先生請進門。
做彩頭書,得能寫善畫之人,毛筆字起碼要拿得出手;畫兒,要逼真、生動。
一本彩頭書六十四面,即六十四篇。每一篇,上面為畫兒,下面是文字。文字解釋畫兒的內(nèi)容;畫兒詮釋文字的意思。文字通俗易懂,老嫗?zāi)芙。譬如?ldquo;于今此運高,仙人指路遙。劈開彌天霧,太陽照九霄。凡事如意,快樂逍遙。”文字之上畫著一個指路仙人和一輪破云紅日。顧客抽到此簽,一改麻木的嘴臉,仿佛財運就在半路上。當然,也會抽到差簽:“魚在水中游,人在岸上求。耽誤了家中事,一心掛兩頭。運氣未到,需等時來。”這簽似乎也不糟,寄希望于未來嘛。也有讓人垂頭喪氣的簽:“你今問卦恐不成,由于海底把針擒。浪里尋針針不見,只得空手轉(zhuǎn)回程。運氣不中,財囍落空。”
彩頭書的32面與33面之間,用一根納鞋底的線穿上一枚銅錢做為固定書簽。每在8的倍數(shù)那一頁做一記號——將小紙片折疊幾道塞在書頁右下角的夾層里,漿糊封口,看來無異,摸上去,卻是一個鼓包。這樣,翻起來就快。顧客因此還以為先生手上有靈氣呢。
抽簽的簽子64根,每一根對應(yīng)一篇彩文。簽子都是自己做。做起來也簡單。簽子之間的區(qū)別在于所削缺口的方位和道數(shù),設(shè)計簡潔明了,運用上了排列組合的原理。
他第一天出生意難免有些羞怯,聲氣小,說詞兒也不流利。而顧客們說:“這樣,已經(jīng)不容易了。”
他左手提鑼,右手持棍,包掛在左肩,落于右臀。走幾步,左手“當……”,右手“篤、篤、篤……”,走過巷子,走過稻場,走過春夏和秋冬。
背微駝,頭稍右傾。說話開始拉長腔調(diào)兒,眉宇作思索狀,牙縫間咝咝有聲,儼然一個先生啦。再看看他那張娃娃臉,上唇初長的絨毛,便覺有些滑稽。然而,幾年之后,人們都叫他張先生了,把前面那個“小”字勾掉了。
三
跟同行們一樣,張先生出生意也很勤,天天不卯,除了雨天。雨天,就只能在家瞇著,聽聽廣播,拉拉二胡。長了就瞇不住了,著急。天一放晴,尚泥滑路爛,還是拄棍打棒地出去了。盲人大多勤勞,好似蒙上眼睛的驢子,不知疲倦,也無抱怨。
許多人搞不懂:就一根棍子,這個灣到那個灣,出去那么遠,竟知道回!大路上、田埂上,一根棍子出溜、擺動、出溜……走起來大步流星。
有謎曰:“知山知水知高低,吃飯睡覺靠墻壁,不需主人衣與食,卻比親兒還得力。”又曰:“在娘家青枝綠葉,來婆家黃皮寡瘦,嫁了個‘閉眼睛’人,行了幾多冤枉路。”這是先生們的共同感情,也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先生手里的棍子是先生的眼,先生的手,先生的膽,先生的兒子、閨女。
先生們認路是靠記住拐彎處,在哪里左拐,在哪里右拐。他們多數(shù)是用前后左右、而非東南西北表達方位。偶爾也會在遠隔灣子的地方迷路,但他們一點也不慌張,路上總能碰到人打聽。沒碰到人,就朝著雞鳴狗叫的地方去,一定有人家兒。
先生們都腳力好,而且靈敏、靈活,透過鞋底能摸到草莖;不慎踩進一個牛腳窟窿,身子一個晃蕩就穩(wěn)住了。不過,張先生還是遭遇過一次危險。
那次,他走在一方平整寬闊的稻場上,便隨手將棍子夾在了腋下。那家女人剛汲了一桶水進屋,井口沒蓋,他正巧踏了進去。他本能地將兩手一伸,撐在了井邊。女人把鑼撿起來,他接過去,直接塞進包里。他無心敲了,需找個地方靜靜,心里需要平復(fù)一下。
他來到路邊坐下,抽出一根“圓球”,搜出洋火點上。他的手,除了間或從嘴里拔出煙,不停地扯著屁股兩邊的絆根草。他想:要是掉進去了,下面那么窄,想撲騰也撲騰不開,估計比活埋好受不了多少。遠處:“鵓鴣鴣……鴣……”“鵓鴣鴣……鴣……”他心里凄凄涼涼。此刻,他很想成個家,很想找一個手軟軟的、身上有雪花膏香味的女人,不拘高矮胖瘦,不拘睜眼閉眼。自從那天被一個女人擁抱以后,他的心就亂了,春夢也多了。 那天,他在一戶人家兒算完命后,那家兒的午飯已熟,女主人留飯(先生在顧客家吃午飯是常事),他就沒講客氣。吃罷。女主人說外邊像火,等日頭瓤了再走。便把他安頓在一張鋪有篾席的躺椅上午休。他一覺醒來,發(fā)覺丟丑了,很怕人家有看法,于是趕緊歪過身子,弓起大腿。等了很久,才起身告辭。沒想到,女主人去把門閂了,回來緊緊地把他抱住。他怕得要死,手軟了,腿軟了,到處都是軟的。女主人不無委屈地把他放走了。
四
向北,距張堰灣十幾里,有個小灣,名喚小柳灣。灣頭兒有戶人家兒,獨門獨院,沒有左鄰右舍。張先生一進灣子,不及搜出響器兒,那家的女人就把張先生熱情地牽進屋喝水。不是白開水,也不是大紅葉子泡的水,是糖水。女人舍得放糖,喝干后,重倒?jié)M水,也不減其甜。女人有個女兒,年方二十,小張先生五歲,生得:二眉彎彎若柳葉,身段裊裊如柳條,聲氣輕輕似柳絮。只是一件不足:眼睛瞎了。這女孩兒,不久之后就成為張先生的老婆,再不久之后就成為秀姑的媽。
五
秀姑長到小學(xué)高年級,就有了父母的影子,秀氣苗條像媽,聰明穩(wěn)沉像爸。到初中,這些特點就更加固定、更加豐滿。秀姑的眼睛大且亮,比張堰的水還亮。灣里說,這是老天爺?shù)难a償。怎么亮法呢?也許能這樣形容:像春風撫過的清泉。
秀姑家到鎮(zhèn)中學(xué)不出兩里路,出灣,橫豎走過幾條田埂就是鐵路,沿著鐵路走上一會兒就到了。秀姑走路,步子勻稱,幾乎走成一條線,腦袋稍稍歪著。背后有人喊,她不是突然一回頭,也不是一邊走一邊應(yīng)聲,而是收住腳,回身兒看著你,臉龐和眼睛露出微笑。秀姑喜歡穿重顏色的衣裳,黑的、灰的,不喜歡大紅大綠。所以,遙遙看去,是一個黑點。
有人說秀姑的老成與家庭有關(guān)。有人說她獨個兒,連個吵架的都沒有,自然活潑不起來。她媽懷著二胎的時候,跌了一跤,胎掉了,從此就沒再懷上。她就成了獨生女。
從家境上說,她家是灣里最好的。她家在灣里頭一個買電視機。夏天。晚飯之后,她家沒種田,飯早,張先生就把電視機搬出去,擱在稻場邊的一張桌子上。再把竹床抬出去,放在稻場中央。秀姑照常不聲不響地把板凳、椅子、小凳子搬出來,擺著。張先生每天都要把竹床用清水抹干凈,撒上花露水。
月亮升起來了,墻角堆起一團陰影,檐下的蜘蛛網(wǎng)依稀可見。蛙聲也升起來了,呱呱呱……連成一串兒,帶金屬音。秀姑口含棒棒糖,躺在涼涼的竹床上,偏頭瞧著電視,間或仰頭,翹著小小的腳丫望星星。
三嬸兒端著碗來了!痘粼住贰蛾愓妗贰痘魱|閣》,三嬸兒都喜歡看,生怕沒看著頭兒。三嬸兒一屁股坐在預(yù)備的椅子上,一邊包口包嘴地嚼著,一邊盯著電視,眼睛都不眨一下。三嬸兒的丈夫三叔,與秀姑父親是未出五服的本家。張先生家的田地都給了他,大米、菜籽油、柴草都在他家買。雙搶時節(jié),張先生就幫他家扯秧、車水。
天空被月光擦得白白亮亮。老人們一手背著椅子,一手捏著蒲扇趕來了。伢們也跑著、跳著來了。小伢的屁股是陀螺,定不住,看一會兒節(jié)目,就回頭看看螢火蟲有沒有來。銀屏上正打得熱鬧,觀眾們看得忘我,脖子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向前撐著。一個小伢跑到電視機后面,歪著腦袋左瞧瞧、右瞧瞧,舉手抓抓后腦勺,然后跑回奶奶身邊:“奶奶!那些小人是怎么進到電視里的呀!”大家一哄而笑。
節(jié)目看完,大伙兒幫著收拾進去,臨走說明日再來!有時,人們要聽張先生拉兩段兒才回。秀姑就趕緊跑進屋,踮起腳從墻上摘下胡琴,然后小手攥著一塊松香,努著前臂在馬尾上使勁兒蹭。
張先生不光會拉老人們愛聽的《孟姜女哭長城》《探妹》《四季歌》之類,還會拉許多電視里播放的歌曲。
人們回到家里,意猶未盡,討論劇情,猜想結(jié)局,也會議論張先生一家。男人說:“你看秀姑那伢,說話細聲細氣,八成兒是遺傳她媽?”女人說:“難道你聽過她爸大聲氣?”說:“我就沒見過他家吵架。”
的確,張先生多數(shù)時候是愉悅的。一回,秀姑媽不慎把灶臺上的抹布帶進了鍋里,同著白菜一起盛了。張先生夾在筷子上,沉沉的,心里罵道:“懶婆娘!掰碎點呀。”送到口里才知道是抹布。張先生卻不動聲色,偷偷地把筷中之物原處送回,然后耳聽對面動靜。終于,秀姑媽也咬到抹布,一面“呸呸呸”,一面往灶屋跑去。張先生沒忍住,笑得亂顫,把桌上的碗碟都震動了起來。
六
“鵓鴣鴣……鴣……”“鵓鴣鴣……鴣……”藍天白云。微風拂面。秀姑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一邊看著前面的男生,一邊聽著遠方的鳩聲。她覺得爸的二胡聲與鳩聲都是化合物,不然,為何聽來又快樂又憂愁?她覺得眼前的男生也是化合物,他飽滿的后腦殼、寬闊的后背、鼓鼓的小腿肚,看著心里踏實,卻又縹緲。她與他相距不上十步,可互不開言,直至分道揚鑣。起先,同學(xué)們拿他倆開玩笑。后來,她就在心上與他發(fā)生了瓜葛。
昨夜,她在燈下寫得一封信,信中安進了一些席慕容和汪國真的詩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她覺得那是古人的遺憾。她打算中考一結(jié)束,就把這封信給他。
剛一進灣子,她便覺得空氣有了重量,吸呼費力,心上棲棲遑遑。她三步并作一步搶進屋。媽正蝸在椅子里抹淚。“我爸呢?”“在醫(yī)院里……”不等媽往下說,她已跨出門去,來到三嬸兒家。
早起,張先生感到不對勁,頭暈,左手左腳發(fā)軟。喝了兩碗粥,抽了兩根煙,還是出生意去了。
不久,他的舌頭也不靈便了,便往家趕。剛翻過鐵路,就一頭栽倒。灣人發(fā)現(xiàn),趕忙送信給三嬸兒。
三叔把竹床倒過來,把張先生擱在里面,喊上人,抬到了三岔衛(wèi)生院。
三嬸兒對秀姑說:“伢!過一二十天就要考了,莫分心哈,你爸指望你考孝高哩!”秀姑在三嬸兒家呆坐了一會兒后,直接去了學(xué)校。
路上,秀姑想起了爺爺之死,那時她才幾歲。一個傍晚,奶奶在田里打藥,被一條土蝮蛇咬了一口。奶奶覺得就跟蜜蜂錐了一樣,不算疼,也就大意了。次日,腿腫得穿不進褲子,才去醫(yī)院?墒,已晚。頭七那日,爺爺經(jīng)過奶奶出事的那塊田邊,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倒,很快就斷了氣。親見的人說,就像中了邪。這件事像一個遙遠的夢模糊在她的記憶里。此刻,這夢像一條冬眠后的蛇突然蘇醒,向著她吐信子。她怕爺爺?shù)乃婪ㄟz傳給了爸。
下午她請假來到衛(wèi)生院,每個房間找遍,不見爸和三叔,也不見一個熟人。返回學(xué)校,她感覺校舍樓比以往高大,校園上的一片天空比以往廣闊。放學(xué)后,她直接去了三嬸兒家。
三嬸兒說:“帶信來了,你爸送到地區(qū)醫(yī)院了。你爸醒過的,還流了眼淚。”她抱住三嬸兒的一條胳膊,仰著頭,巴巴地看著三嬸兒……
在地區(qū)醫(yī)院住了一個禮拜,張先生還是沒救回來。張先生攢的錢全給了醫(yī)院。吳二奶奶的一口壽材放了多少年。這口壽材給張先生睡了。秀姑扒著壽材,看著里面干柴一樣的張先生,眼淚吧嗒吧嗒……滴到張先生深凹的眼窩里。三嬸兒跑過來,下力把她拉開。
三岔。六十歲之后故去的才算白喜事,所以張先生出殯就不能吹吹打打。但灣人操辦上心,也就很有排場。
張先生冢前的紙灰被西風吹散,張堰灣的空氣恢復(fù)如常。
七
秀姑沒來學(xué)校,班主任十分著急,差點兒尋上門去。無論高中還是中專,都在城里,媽怎么辦?于是,秀姑拿一條袋子,把書本背到鎮(zhèn)上賣了。把那封未能送出的信,拿針縫了。
“吱呀……”“咣當”,秀姑閂上門,從墻上摘下胡琴,拿一塊軟軟的孝布上上下下擦著,然后給馬尾厚厚地打上松香。媽窩在那把柳樹打做、靠背摸得溜光的椅里,似在回憶一件往事。秀姑把胡琴掛回灰黑的墻壁,說:“媽,我想把田要回來……”“叫三嬸兒給兩塊你種,千萬莫說‘要回來’哈……”
次日一早,秀姑來找三嬸兒。“你活整一個城里伢,哪會種田!簡直是:姑娘伢買夜壺——好玩!”“我總要學(xué)會的啊。我跟您和三叔學(xué)。”“哈哈,你要是嫁到城里,學(xué)這有什么用?”“三嬸兒……”末后,三嬸兒還是依了她。
從此秀姑就成了三嬸兒的小跟班兒,成了一個正宗的村姑。
流光穿行在日里、夢里,在田間地頭,在那把安靜的胡琴和那封縫了口的信里,在與張先生有關(guān)的故事里。轉(zhuǎn)眼,張先生故去兩年有余。
“吱呀……”秀姑推開柴門進來,把空桶挨墻放下,順手拿起蒲扇“嘩嘩”地扇著。一邊扇,一邊捏著小拳頭捶腰。媽坐在那把老椅子里笑了:“俗話說,‘蛤蟆無頸,細伢無腰’,你這小腰就開始痛了?”媽這是心疼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放下蒲扇,挽起簍子,復(fù)又輕盈地跨過門檻。
走過五六條田埂,就是菜園兒。秀氣的豇豆,富態(tài)的茄子,喜氣的辣椒,招搖在她眼前。她溫柔地瞧著自己獨立創(chuàng)作的作品,像是瞧一只小花貓的眼神。她故意將簍子置在遠處,把扯下的豇豆團著往里扔,扔出“啪”的一聲響。“噌”,一只大綠蚱蜢斜刺飛出。她搶上去捉在手里。蚱蜢的后腿在她的小臂登出一道粉紅。她曲著細細的食指摸摸蚱蜢的后腦勺,然后將它輕輕拋擲茂密的草叢。遠處,是一排排黃澄澄的稻浪。
回家不大一會兒,鍋底就發(fā)出密集的、似陽光下豆莢裂開的聲響,嗶嗶簸簸……三嬸兒說秀姑好性兒,鍋巴就蒸得香。三嬸兒鏟起半碗鍋巴,上米湯煮得,就著臭豆腐,忽忽就是兩大碗,喝出的響動比撕破一片新綢子還大。三嬸兒打著飽嗝說:“秀啊,你的糖我吃定了。”“您又不看人家才多大!”“‘姑娘十八一朵花,正當說婆家’。放在往日,你都生伢了。”秀姑突然想起婦女撩起衣裳喂奶的情形,不好意思地弓弓背。媽趕忙接過話茬:“她三嬸兒,您老只當多養(yǎng)了一個,費心給秀找個好婆家。”
吃罷中飯,秀姑把鐮子找出來磨。磨磨,伸拇指在刃上刮刮,再磨磨。她覺得鐮子割了并不算疼,遠不如草梗重疊于傷口拉過的那一瞬。
農(nóng)歷六月天,陰陽交感激烈,云剛一聚攏,雨就噼里啪啦來了。割在田里的禾、曬于稻場的谷,尤怕遇雨。太陽一打蔫,人們的心就豎起來,就開始一場全家出動的突擊。那些天,秀姑隨身帶上那臺張先生用過的長江牌收音機,盯著聽天氣預(yù)報。
今晚,月亮毛毛的,老人們說這種月亮預(yù)兆來天有雨。秀姑不敢睡了,一會兒起來望望窗外的天空,一會兒起來望望窗外的天空,好似慢鏡頭下的仰臥起坐。少頃,她一把坐起。穿衣。下床。喊起媽。牽著媽來到田邊。
她打開一卷要子,拉出二尺來長,一端讓媽踩著,把禾一抱一抱抱到要子上碼著。碼到媽的膝蓋上方,然后將要子兩端拉直扭緊扎好,便是一捆。每抱一排,她都要拿電筒先照一遍,逼走禾下可能隱藏的蛇。東方破曉,大功告成。她把媽送回去。接著,把禾一捆一捆背回稻場,抖散,鋪上,等三叔趕牛拖石磙來碾。她則去三嬸兒家換工。
她身著一套黑色的確良衣裳進去時,三嬸兒正端著一碗荷包蛋往桌上送。桌邊是一個二十歲光景的小伙子,發(fā)似黑墨,面若銀盆。小伙子見了她,雙睛一亮。三嬸兒朝小伙子擠眉弄眼,神秘兮兮的。
八
中秋前夕,三嬸兒安排她與小伙子見面,地點在三嬸兒家。小伙子是三嬸兒的娘家侄兒,是個博士(本地對木工的雅稱),忙時耕種,閑時做工。小伙子問秀姑家?guī)卓谌。秀姑說就媽和她,媽瞎了。
晚上。三嬸兒過來問:“秀,有沒有意見?”秀姑媽趕忙說:“她三嬸兒,伢怎會有意見呢!不是您老,秀哪來這般福氣!‘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當博士安全,不需上腳手架。”
中秋節(jié)那天上午,博士正式上門。這就算定親了。帶來的東西真不少,有布匹、煙酒、紅糖,還有月餅。秀姑在灶屋煎炒烹炸,大蒜燒肉、油炸藕塊……送出源源不斷的香味兒。媽親近而慎重地向博士問些話,不時叫博士喝茶,以免冷場。
飯做得了,秀姑喊上三嬸兒,拽來三叔,給三叔與博士各倒了一盅博士帶來的黃鶴樓牌高粱酒。三嬸兒看看博士,看看秀姑,說:“秀!你跟他喝一盅啊。”秀姑抿嘴一笑。博士忽然變得拘謹,好不容易夾住一;ㄉ,剛送到嘴邊,掉了。博士更局促了,臉上冒出一層油汗,耳根子泛紅。三叔斜了一眼三嬸兒,輕咳一聲。三嬸兒卻哈哈大笑,笑得嗆咳了好幾聲。
喝了三盅后,博士不往下喝了。如果放開喝,將被視為不穩(wěn)重。估計他出門之前,父母就反復(fù)交代過。此地做客吃荷包蛋也有講究,如果主人打三個雞蛋,就暗示客人不必留,全吃掉。如果是四個,可以吃三留一,或者吃一留三。如是六個,可以吃一半留一半。一定要避免留兩個或者吃兩個,否則,要么是罵人,要么是罵己。據(jù)說,兩只雞蛋寓意兩只卵蛋。
菜有葷有素,一共八道。看來博士和三叔三嬸兒都合口味。秀姑自認為這頓飯吃得很圓滿。
送走博士許久,屋里喜慶的氣氛尚未消散。月圓了。媽摸出兩塊博士帶來的冰糖月餅,遞一塊秀姑,自己打開一塊,癟著嘴巴小口小口地嚼著。
中秋過后,農(nóng)活少了,人們的腳步慢了,語速慢了,說起話來長句子也多了。來秀姑家玩的婆姨嬸娘也比去年多了。人們都會向秀姑媽道一聲“恭喜”,還會對這門姻親大加贊美。秀姑媽嘴上謙卑地謝著,周旋著。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曹丕詩)。鄉(xiāng)下的秋,一層層、一陣陣,逐步加深,逐步浸潤,由淺秋薄涼而深秋涼透?莶萆瞎姿,稻場邊落著黃葉,順理成章地啟接冬季。田都干了,與地無甚差別。犁過的田里,一行行土塊齊整而嚴肅,北風一刮,棱棱角角、冷冷硬硬。
進入臘月,整個灣子又將忙活起來,辦年貨、辦喜事、小伢過十歲。
這天上午,秀姑正端著一簸箕荸薺出去曬,三嬸兒提著兩包紅糖笑嘻嘻地進來了。三嬸兒把紅糖放到桌上,拉過椅子坐在媽對面,說:“按說是急了點兒——男方的意思是今年年成好,就把這樁事了了……”媽想起了“當說當結(jié)”這個本地成語。當年說親當年結(jié)婚就叫“當說當結(jié)”。這,一般有兩種情形:一是女孩要出懷(肚子大了);二是家中有衰病的老人,搶在戴孝之前把喜事辦了。媽說:“做夢也沒想到這塊就……”三嬸兒說:“男方說了,‘過門后,不要秀做事,當姑娘待’。”“秀這伢,在我跟前沒享一天福,這就要嫁出去……”說著,眼淚涌了出來。“姑娘草籽命……只是,沒幫您做兩年就……”“唉!留在我跟前……也是造孽。”話說到這份上,三嬸兒就算大功告成。日子定在臘月二十八。
一進入臘月,小伢們就天天唱:二十三、搓湯圓,二十四、燙豆折,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年辦畢,二十八、插花蠟……看來,二十八是個辦喜事的日子。
現(xiàn)在是臘月中旬,難得的好日頭。有的家兒在漿漿洗洗,有的家兒在打糍粑、燙豆折。打糍粑、燙豆折必須幾個人合作,秀姑就出些米和力氣,與三嬸兒家一起,到時候分點成品。
灣東頭來三嬸兒家?guī)兔Φ墓鸹▼饍簩χ愎眯Γ?ldquo;秀,跨年兒再見到你,你就是走親戚了。”秀姑淺淺地一笑。
當晚,她叫三嬸兒帶信“博士”,來商量個事。三嬸兒笑:“想女婿伢了吧!”
有光無熱的日頭照在張堰水面。水面浮著一些薄冰。“博士”走在秀姑后頭,看看秀姑的辮子,看看水面的冰。秀姑住了腳,回頭,望著“博士”的臉,小聲地說:“結(jié)婚后……我得三天兩頭……回一趟,給我媽弄吃水和菜?”“博士”一邊踢著枯草根,一邊說可以。
回家。秀姑把將買的東西列在一張紙上。次日大早,去了鎮(zhèn)上辦嫁妝。她把買的東西全藏在一條袋子里背回。然后閂上門,把東西攤在床上,新布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被單、床單、枕套、枕巾,共八套。每一件都繡有紅雙囍字。屋子裝進了花花紅紅的嫁妝,空氣變得喜氣。媽坐在那把老椅子上,扳著指頭說:“秀,還掉三天,你就要過去了。”說完,眼圈紅了。秀姑坐在桌旁,低頭在燈下專注地擦著那把胡琴,沒有接媽的話。這把琴自張先生故去,至今不曾響起,可秀姑隔不多時就要取下來擦拭一番,好像預(yù)備誰來拉似的。
“吱呀……”門被推開,是三嬸兒。三嬸兒邁著猶豫的雙腿進來。秀姑遞一把椅子,她不坐,手撐椅背說:“我來……說個事,男方說什么‘找先生看過日子’,說什么‘今年辦喜事不吉利’。”媽說來年也可以。三嬸兒把椅子輕輕地放回墻邊,回去了。
大年初三,“博士”沒來。媽縮在椅子里,說:“看明日后日來不來?”燈下,秀姑攤開一本書,沒有作聲。
初五、初六、初七……十五,“博士”也沒來。媽歪著頭說:“狗日的!八成兒是嫌老子窮!”秀姑眉毛一揚:“不干就不干!有什么大不了的!”說著,“啪”一聲,把手里的書拍在桌上。然后進到房里,關(guān)上門,把那封信翻出來,拿針挑開封口。
正月十五一過,便是“年過月盡”了,人們紛紛尋事情做,男伢上東北,女伢下廣東。三彩在深圳一家電子廠干了兩年,一個月就能賺幾百塊。
三彩又來約秀姑。她剛一進門,秀姑就把食指擱在上唇,朝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后兩人來到巷子。秀姑說:“今年,我其實很想去。可是,我媽怎么辦?三嬸兒也忙。”
田地復(fù)蘇,農(nóng)人開始勞作。來秀姑家玩的人又少了。秀姑蒸的鍋巴照樣香脆,可是,三嬸兒不來吃了。人們看秀姑的眼神有些猶疑,甚至躲閃。
斑鳩又叫了。小麥又黃了。秀姑割一會兒,托腮在田埂上坐一會兒,想想三彩,聽聽那遠遠近近的鳩聲:“鵓鴣鴣……鴣……”“鵓鴣鴣……鴣……”
放眼四望,藍天碧野,草木豐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