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在外,等不得節(jié)日,只沾上枕頭,我就想起有家的草原。說草原時,可千萬別給我酒喝,否則,我醉你也醉。
對于我,嫩江左岸的草原,先是爺爺,后來又添上了奶奶。
草原的孩子,不知道世上有路,沒有阻隔的草地全都是路,照一個目標跑過去,用不著看路。草原的孩子也不知道有院子,沒有邊際的地平線,那就是所說的院子,怎么玩都行。我就是讓草尖托著,在那里滾大的。
那時,我很小,小得只能記得這些:看別人騎上爺爺脖子,我一次一次問奶奶:“爺爺呢?我的爺爺呢?”奶奶先是不響,后來就牽著我,往紅太陽落地那兒走去,走了挺遠挺遠,奶奶蹲下,對著一片草地,對我說:“就在這兒,你的爺爺就在這兒,他睡覺呢。”叫爺爺那地方,只是草,和別的地方一樣,只是綠。我認真地蹲下,撥開葉子和草根。只是草,和別的地方一樣,只是綠。那么——爺爺就是綠草地了?綠草地就是我的只有傳說沒有樣子的爺爺了?奶奶唱出孤雁哀哀的高音長調(diào),天都讓她唱低了。
我在奶奶背上,奶奶在栗騍馬背上,奶奶哼了:“天暖了,雨來了,小草就有奶吃了,草地明天就綠了。小巴特摔跤了,小巴特騎馬了。小雨一澆,小鐵蛋子長大了……”一聽到這兒,我就睡著了,攥著奶奶的辮子睡著了。
奶奶的嘴,一半是說話,一半是唱歌,說也是唱,唱也是說,是分不大清楚的。叫我吃東西,她就“巴達……依……地咿咿耶也也……”她沖羊唱,沖黃狗唱,對著草尖唱,對著云朵唱。奶奶認為,春天不唱是不會自己來的,雁不唱也是不會自己來的。奶奶一唱,母羊的奶就下來了;奶奶一唱,牛群就歸欄了。歌全是她自己編的,絕沒人教她,她也絕不教別人,因為她唱歌只是為了給自己聽。
我恨死了那些大人,他們把唱累了睡著了的奶奶,放進大坑,埋上了土。套了九十九頭犍牛的大車,到底拉沒拉動墨爾根那座山?射金雕的烏日達,到底找沒找著美麗的鄂都古奧娜吉?沒有馬騎的爺爺,到底讓沒讓日本人追上?奶奶全都不給講了。沒有故事,我就去草地找奶奶。可是,和爺爺一樣,奶奶也只是一片草地, 那兒只有五花草,只有一只鷹盤桓著看著。
于是,我就一個人到遠的地方去玩,玩成一身土,玩成黑臉蛋,玩剩一只鞋,玩得手裂口子。晚霞里,牛羊擠擠撞撞地回欄,屋頂上扯出長長的灰色小旗,濕氣中飄出了蒿子灰的清香,我才餓得回家抓東西吃。
后來看到的河,和草原上的全不一樣。草原的河,沒有聲音,甚至沒有流向。只有下面的草葉,像梳過的頭發(fā),指示著水的方向。只有牛羊列隊對著它吮吸時,才有了走不多遠的細波。而我,總是希望它能翻騰起來,希望它能倒著流淌。我想變成奶奶講的那條黑龍。于是,就光了屁股,使勁對水踢打,讓它翻花,讓它漾上岸,讓它的顏色變?yōu)闇喓。總想堆出來一道不讓水走的壩,可是那些孩子全不信我,沒人響應,所以一直沒能成功。
最早的春天,其實就是風在雪地上來來去去。風在身后,那是一只推得你不走不行的大手;風在前面,那是和你頂架撞頭瞪眼睛的小牛。我們不需要風箏,總想讓撐開的五指生出翎子,飛上天空,去捉那懸著的鷹。于是就讓風推著,往死里奔跑,追趕嘎嘎壓雪的車輪,像馬一樣奔跑,直想跑出來蹄子。車輪剛剛壓出兩條筆直的小渠,在我心里,已澆出了淡淡的綠。草要綠了,爸爸答應了,春天有我一匹馬騎。 打水的娜日花喲,你回回頭
擠奶子的娜日花喲,你停停手
不看你一眼喲
我的馬兒,它愿走……
我沒有那么大的背囊——再大的背囊也裝不走那樣大的草地。只揣上一支歌,我就走了。
只有根沒有腳的青草,
有春風送你,
你就能走上千里;
喝奶子長大的孩子,
你走到哪里,
草原就跟到哪里……
苕條紅了,你就回來么?
啊伊伊啊伊伊!
大雁來了,就能看見你么?
啊伊伊啊伊伊!
啊伊伊啊伊伊!
啊伊伊——
琪木格奶奶領唱,鄉(xiāng)親們跟著,他們一邊唱,一邊將我推上了汽車。車子里悶得死人,車窗被凍得拉也拉不開。我用舌頭在玻璃上舔出一個圓洞:琪木格奶奶依然唱著,那老上鼻尖的皺紋,有節(jié)奏地,一動一動的。
我很貧乏,童年草原是僅有的存折;我很無能,降生在草原是唯一的成功。我沒有什么愧疚,但總是想人應該能夠重活,再到草原上,和伙伴們摔跤,作絆兒馬的游戲。
因為愛過草原,戀愛時,別的沒問,找了個姑娘,只因裙子是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