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炊煙與灶
一直覺得，炊煙就是一個村子最獨特的語言，但是，越來越多的村子卻開始沉默。是它們不敢說話，還是不愿說話，抑或，是已經(jīng)不能再說話。
還記得小時候，每次到奶奶和外婆家去，最喜歡的事就是一頭扎進油煙彌漫的小廚房里，幫兩位老人家看灶生柴火。
聽著灶爐里傳出“噼噼啪啪”類似放鞭炮的燒柴火聲，我心中就沒來由地產(chǎn)生了濃烈的興趣，不停地往里面添柴加薪，只是想一直聽著小孩子都頗感新鮮刺激的快節(jié)奏的聲音。
每當這會兒，奶奶和外婆總是笑呵呵的，臉上不多不少的皺紋幾乎全都擠在了一起，一個勁兒地夸孫兒懂事會幫忙，卻不知道、或許也不會在意我熱衷于燒柴火的真正緣由。
炊煙在祖孫之間其樂融融的溫馨氛圍中裊裊升起，如同一個歡快的鬧鈴，搖響了鄉(xiāng)村悠閑樸素的用餐時間，也記錄了村子里家家戶戶天倫共聚的美好時光。
其實村子里許多人家很早就用上了煤氣灶，但是逢年過節(jié)，也必然會支起大鍋，點燃柴灶，用不斷升騰的炊煙與香氣撲鼻的大鍋煮食慶祝節(jié)日的到來。
對于鄉(xiāng)村而言，炊煙不僅僅是外在，更是一種內(nèi)涵。
教科書里，在描述鄉(xiāng)村的時候，時常帶著這樣的畫面：一排排黑瓦房錯落有致，端坐在煙雨朦朧的綠色世界，仿佛村莊的守望者，炊煙則是守望者的心聲，淡淡飄起，緩緩升空，向著藍天白云傾訴。這一靜一動之間，將村莊的和諧安寧毫無遺漏地完美呈現(xiàn)，如同一卷栩栩如生的水墨田園，從本質(zhì)上詮釋了炊煙之于鄉(xiāng)村的重要性。
趙麗宏先生將炊煙比作“一種動人的招手，一種充滿魅力的微笑，是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友好地向你揮動一方柔情的白手絹”，不但生動形象地刻畫了炊煙的飄搖形態(tài)，而且體現(xiàn)了炊煙中蘊含的淳樸好客的鄉(xiāng)村精神，再貼切不過了。
直到如今，炊煙卻和那些逝去的年代一樣，逐漸成為了我們記憶中的東西。很難再看到一幫小孩子圍著灶爐爭相添柴的情景，很難再看到一片鄉(xiāng)野中炊煙彌漫的畫面，仿佛這些都已經(jīng)是不適時宜的陳年舊貨，在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的急速邁步中被逐漸淘汰。這是非常令人遺憾的。
發(fā)展新事物，并不意味著將舊的東西全部都拋棄，更多的應該是做好新舊之間的銜接磨合，尤其是對那些逐漸減少甚至趨于消失的人文，要多一些關(guān)注。
柴灶煮食以及炊煙都是一種傳統(tǒng)的人文，是流傳千年的民俗，不應該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湮沒在歷史中。
我不希望看到，當我年邁的時候，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無法再用其獨特的語言，向我的子孫講述曾經(jīng)為我講述 過的那些瑣碎而又溫暖的鄉(xiāng)村故事。
二、鄉(xiāng)路的變遷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我記憶中縱橫交錯的家鄉(xiāng)的田埂小路逐漸稀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越修越寬但卻絲毫沒有了兒時那種赤足踏行便能立即享受到溫軟舒適感覺的水泥大道。
說實話，我對水泥制品其實并沒有什么好的印象，因為它時常讓我聯(lián)想到城市里一天到晚“隆隆”之聲不絕于耳、煙土灰塵肆意飛揚的工地，以及缺少鄉(xiāng)土氣息、冷冰冰的毫無情感的陌生人。
小時候，長輩們總是說，要致富先修路，只要把村子里的路修到城市去，就能改善家鄉(xiāng)，改善生活。于是乎，信奉著這樣一個教條，我也樂得見證貫穿村子的唯一一條主干道從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被澆成油光發(fā)亮的黑色柏油路，最終又被堅硬無比的水泥覆蓋的整個歷程。
只是沒有想到，鄉(xiāng)路越修越寬，鄉(xiāng)味卻越來越淡，直到我工作以后，才體驗到這種難以言語的失落與感懷。
兩車道的小路拓寬成了四車道，方便了交通的同時，卻也讓原本路旁隨處可見的桔子林消失殆盡，只為來來往往的行人乘客留下了兩行毫無鄉(xiāng)村風味的現(xiàn)代化風景線。當然，沒有見過桔子林的人未必能夠有那般深刻的感觸。
讓人稍感安慰的是，這一條四車道的主干道在進村的兩個入口處都豎起了一塊數(shù)米高的大石碑，上面刻著鮮紅耀眼的村名，這或許也能夠算是說服我們對于鄉(xiāng)路變遷不要太過耿耿于懷的強力說客，畢竟它讓我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村子在進步、在發(fā)展，正如一條泥濘小道在逐漸演變成通天坦途。
村子離城區(qū)更近了，乘車回家的時間也縮短了許多，若是自己開車，則時長還能減半。通過東郊開發(fā)區(qū)的金海隧道，只需一路直行，進入沿海中心線，除卻紅綠燈的阻礙，暢通的話，僅僅消耗三十幾分鐘便能從城區(qū)抵達老家，這對以往而言，簡直不可想象。
行車遠眺，窗外終究還是有些田園風光，不時會掠過幾畝稻田、幾片果園，只是不再似以前那么稠密。心中窖藏了二十多年的鄉(xiāng)情，如同一瓶開了封口的老酒，在這條愈來愈長的鄉(xiāng)路上不斷蒸發(fā)，直至被撲面而來的家鄉(xiāng)的風吹散了味道。
時光荏苒，歲月更替，總是有一些變化容不得你不接受。鄉(xiāng)路在變，我的心又何嘗沒有在變。
一端通向親愛的故鄉(xiāng)，一端通向我的心間，那一條曾經(jīng)的鄉(xiāng)路，窄窄的，卻充滿了難以割舍的溫情。我很怕，在時間的稀釋下，它會越來越淡，直至有朝一日，它會淡出我的視線，逐漸消失在我心間。
三、母親的縫紉機
母親的第一臺縫紉機、也是她的最后一臺縫紉機，年歲估計比我們這些八零后的都要大，至少自我有印象起，它就一直是我母親不可缺少的好幫手。
那是一臺老款的腳踏式縫紉機，通體黝黑，對于幼時的我而言顯得格外笨重，仿佛一位身形魁梧的莊稼漢，平時沉默不語，只有在勞動的時候才發(fā)出響亮的聲音。
母親當時的工作是為別人做衣服，但她并不能算是專職裁縫。事實上，那時候有許多婦女都會在家里承接一些替人量體裁衣的手工活，畢竟當時村子里還沒有什么服裝廠，甚至連手工作坊都比較少，一般都是個人承接之后在自家做活，所以，也有不少人家里都備著一臺腳踏式縫紉機。
當然，在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化電器面前，這一款腳踏式縫紉機是那么蒼老，如同一位年過半百的花甲老人，早已失去了青春的氣息。只是，在它的年代，也曾有過屬于它的榮耀，也曾有過屬于它的輝煌，這些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抹去的，包括歲月。
小時候，除了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會買一件新衣裳，其余時間，我們一家三口身上所穿的許多都是由我母親親手制作，大到精良的翻新改制，小到普通的縫縫補補，都難不倒母親的一雙巧手。這里頭，腳踏式縫紉機可謂勞苦功高。
我曾經(jīng)一時好奇，拿著兩塊碎布，墊到縫紉機的針口下，然后憑著記憶模仿母親，腳下吃力地踏著腳踏板，“噠噠噠”縫紉機的針頭很快就一上一下迅速運作起來，在布料上走出了一條縫合的邊線。很簡單嘛，出乎意料的順利讓我第一印象覺得裁縫這份工作應該十分容易。直到抽出布料，我才傻了眼。原本已經(jīng)縫合了兩塊布料的邊線，輕輕一扯，竟然一下子都滑了出來，兩塊布料瞬間分離，剛剛費了半天勁居然只是做了個無用功。要不是手上還捏著一根針線，我還以為之前壓根兒就沒使用過縫紉機。這與我記憶中母親使用縫紉機之后的效果截然不同。
要面子的我并沒有將這次失敗的嘗試告訴母親，但是對于母親的縫紉工作從心底生出了更深的敬意。我明白，這看似簡簡單單的一針一線，其實包含了數(shù)不清的智慧與精力，不花幾分心思，未必能夠做好。
習慣了母親邊踏著縫紉機、邊哼著小曲的聲音，那原本聽來頗有些吵的“噠噠噠”的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許多，甚至在很多個夜晚，都是這個略顯單調(diào)卻韻味獨特的聲音伴我入眠�；叵肫饋恚F(xiàn)在能夠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倒反而有些懷念當年那個“有節(jié)奏的噪音”。
搬進新家之后，腳踏式縫紉機就被擱置在了三樓的小閣樓里，與我的小學成績單、中學教科書、舊相冊、老桌椅等陳舊物品堆放在一起。雖然我又零星聽到過幾次“噠噠噠”的聲音，但是聲音實在太弱，太輕，根本無法觸動那段早已被風清掃的往事，不知默默躲在記憶深處的哪個角落�；蛟S，若干年以后，它就會真的銷聲匿跡，逐漸淪為遺忘的一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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