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村生活,出門就是草,青青一片,帶著露珠,帶著碧色,好像在列隊歡迎一般。很多鄉(xiāng)村草木,就如自己的老鄰居,幾天不見,心里總有點思念,會很隨意地說:“這草該發(fā)了啊,咋還不見啊?”
村人說某種鄉(xiāng)村草木名字的時候,外地人聽不懂,因為村人說的是草木的小名,就如鄉(xiāng)村人相見時,相互叫著小名一樣。
人有小名,鄉(xiāng)村草木也有小名。
人有大名,村人稱之為學(xué)名,是正式場合叫的,村人一般不大叫,叫則見外。我已經(jīng)四十多的人了,回鄉(xiāng)后,村人相見,仍喊著小名,從不叫大名。草木也有大名,也就是學(xué)名,是書上的稱呼。這些,在鄉(xiāng)村也很少有人叫,久而久之,村人只知草木的小名,就不知還有另一種稱呼了。
有時,在外面行走,聽到一種草木名,感到很新奇,就問,這是什么草木啊,咋從來沒有見過啊?待到看到那種草木,就呵呵一笑道:“原來是這種草木啊。”這草木,竟是舊日相視,只是名字叫法不一樣罷了。
而那種草木呢,則在其它草木中閃現(xiàn)著,帶著一種促狹的樣子,好像也在笑問,咋樣,不說你還不知道是我吧?
這樣的草木是很多的,也讓人感到很親切的。 1
金谷蘭,這個名字好像只屬于這個村的人,出了村很可能就不這樣叫了。古話說,家隔三五里,各處一鄉(xiāng)風(fēng),給草木取名也是這樣的。金谷蘭草細長,有節(jié),一般愛生長在玉米地里,也愛生長于道邊。一根草芽,昨天還是一星,第二天第三天早晨去看,就已經(jīng)鋪展開了。這種草的莖向四邊延伸著,每一處節(jié)上,都會扎下白色的根。扎根的地方,又長出莖,又長出細長如劍的葉子,再繼續(xù)向四邊延展著。這草生機極端旺盛,每一根草葉上,都掛著一顆碩大的露珠,晶瑩閃爍的。草色綠,綠色就沁入露珠里,露珠也帶著一種翠綠,一種碧色,如翡翠一樣。
這草生命力強,不容易死。
村人薅草,尤其薅金谷蘭的時候,得選擇雨后,地泡乎乎的,用手抓了金谷蘭的根部,慢慢地連根扯起。扯起的草不能放在地上,否則,第二天它會繼續(xù)扎根的。怎么辦?將它掛在包谷葉子上啊,不沾土就可以了。
牛愛吃這種草,吃的時候尾巴一甩一甩的。我曾經(jīng)嘗過,金谷蘭的草汁帶著微微的甜味。
金谷蘭的根部,經(jīng)常住著蟋蟀。夏日的黃昏,在鄉(xiāng)村土路上走著,路邊是鋪展開來的金谷蘭,每一叢金谷蘭的下面,都傳來吱、吱的蟲鳴,清亮亮的,如一顆顆露珠在滾動著。此時,你會從心里感到,鄉(xiāng)村的黃昏是寧靜的,也是平和的。
蟋蟀為啥會在金谷蘭根部做穴?我想,它可能也喜歡吃金谷蘭的根吧,那根甜中帶著一種草木清香,很有味。另外,蟋蟀如果唱得口渴了,要喝一口水潤潤嗓子,金谷蘭葉子上碩大的露珠,是再好不過的。
有一日,和一個朋友談及鄉(xiāng)村草木,對方贊嘆鄉(xiāng)村草木的茂盛和倔強,就以爬根草為例。我問他,爬根草是什么草,我怎么就沒見過啊。他就帶著我去了籬笆小院,指著一個花盆上長的草,說這就是啊。我見了大笑,這,就是老家村人嘴里的金谷蘭。爬根草叫金谷蘭,也不知我們村哪個學(xué)究祖宗給取的,文雅多了。
金谷蘭在有些地方又叫狗牙根,有象形之意,那根細白而長,確實如狗牙一般,死死扣著地面。
金谷蘭的學(xué)名,是多年后一個生物老師告訴我的,名馬唐草,為啥叫這樣的名字,他也說不清。后來查古書,翻及《本草拾遺》,上寫“馬唐,生南土廢稻田中。節(jié)節(jié)有根,著土如結(jié)縷草,堪飼馬,馬食如糖,故名馬唐。”原來,草名馬唐,也是因為草味帶甜的原因。這草既入了本草,就是一味中藥,仍是此書記載:“煎取汁,明目潤肺。”中國的草木,尤其入得中藥的草木,都帶著一種靈性,一種狐性,很聰明的,它們知道自己治病的時候該去哪兒,不該去哪兒:當(dāng)理肺的,絕不進入肝部;當(dāng)明目的,絕不去干涉別的藥物治理咳嗽的毛病。
也因此,中藥世界才一片平靜安穩(wěn),否則,豈不亂套?
做藥,馬唐草方向明確。選擇生長的地方,馬唐草也態(tài)度明朗:和土親近,見土而生,一星草芽,蔓延出一片蔥綠的草坪,就有孩子在上面放風(fēng)箏,追著笑著;就有牛兒羊兒啃青;就有一顆顆露珠在草葉上閃爍,帶著光暈;就有一聲聲蟲鳴,在草根下響起,四處拋灑。
鄉(xiāng)村真的少不得這種草,就如少不得蟲鳴一般,少不得露珠一樣。否則,鄉(xiāng)村該多么寂寞,多么乏味啊。
這樣的鄉(xiāng)村草木很多,村人口中的,和書上的叫法很是不同的也多。有一種草長在麥田里,鵝黃色,很水嫩,莖細長如線,葉子小如米。人入地里,草就粘在衣服上,村人名之染染草,大概取其粘衣之意,其學(xué)名為豬秧秧。這個名字我極不滿意,為啥叫豬秧秧啊?這草和豬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啊。如果實在要說有關(guān)系,也就是豬喜歡吃。其實,人也喜歡吃呢,咋不叫人秧秧?
刺根芽,學(xué)名叫刺芥,差強人意。
蘿卜針,學(xué)名叫鬼針草,有點鬼氣森森。
唯有狗尾巴草,土名這樣叫,學(xué)名也是這樣叫的,或許是因為生物學(xué)家不屑于為這種低賤的草取一個莊重的學(xué)名吧。這種草實在不錯,在鄉(xiāng)村,到了狗尾巴草抽穗的時候,遠遠看去,一個個胖乎乎的穗,在風(fēng)里一點一點的,很是好看。
在鄉(xiāng)村,沒有低賤的草。
狗尾草是兒童最好的玩物,我們小時,經(jīng)常將狗尾巴草的穗抽了,放在手心里道:“黃狗黑狗出來。”掌心就會出現(xiàn)一些細小的蟲子,肉眼勉強看見,蟲子黑亮有尾,頭上有兩個大鉗,是寄生在穗里的,不知叫啥蟲,不像狗,倒像蜈蚣。
那種情景,在鄉(xiāng)村童年的黃昏里屢見,伴著裊裊的炊煙,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2
村子里的水田不多,也不大,一般就是幾分地一塊的樣子,見縫插針,出現(xiàn)在村子的河灘上,溪水邊,或者柳樹下。村子的中間,在土地廟不遠處有一口水井,水是從上面山崖上引下的泉水,汩汩地流淌著。
井里的水白亮亮的,有些沁人。
井里的水也清涼涼的,有些沁人。
水進入井中,貯滿了,就從井邊的洞眼中汩汩地流出來。有人就在下面不遠處墊了一片土,引入井水,就成了一片水田。到了夏季蟬鳴的時候,栽上秧,這兒就有了一片水光一片綠色。不久,秧田里就有了呱呱的蛙聲,帶來一種田園風(fēng)光。
秧苗在長,草木也在長。
水里的草木,當(dāng)然是水草,最多的是鴨子腳板。鴨子腳板的葉子是心形的。有時真佩服這些草木,同樣的水,同樣的田土地氣,咋就隨心所欲地長,各自長出各自喜愛的樣子,絕不雷同,也絕不學(xué)習(xí)另一種草木的樣子。
人有孿生的,很像。
可是草木絕對沒有,一種草木是一種草木的樣子,都是它們心中喜愛的樣子,是它們想要長出的樣子,人是強求不得的,田地也是強求不得的,至于季節(jié)雨水,也同樣是強求不得的。
鴨子腳板的葉子綠得干凈,綠得光溜平滑,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有時,摘下一片葉子摸摸,指尖上有著一種滑膩膩的感覺。莖和葉子都很嫩,一捏,手指上就是一片綠色的汁液。
鴨子腳板開紫花,也有的開藍的,大概覺得藍的好看吧,就開成藍的了:總之,它們開花有些隨心所欲,有些不容商量。花很小,如一只只小小的蝴蝶,帶著黃色的花蕊,遠遠看出,還以為是一只只戴著黃發(fā)卡的蝴蝶停在上面呢。
這草很好看,不知為啥叫鴨子腳板。
我多次問爹,爹都搖著頭,爹說我打破砂鍋問到底。爹原來也說不出來,爹也是從爺那兒聽來的。爺估計也不曉得,是從太爺那兒聽說的。
鄉(xiāng)村草木的名字,就是這樣代代相傳的。
這種草有學(xué)名,叫鴨舌草,據(jù)說是因為這草葉子的形狀,有點如鴨子的舌頭,可我覺得仍有點牽強附會,鴨子舌頭細長,如蘭草的形狀。哪有這樣的鴨舌啊?不過,書上要這么說,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種草是一種很好的景觀草,如果在院子的水池里,養(yǎng)上幾塊石頭,堆疊成假山的樣子,山根貯一片白凈的水,放上幾粒浮萍,再栽上幾叢鴨舌草,草下再養(yǎng)著幾尾細瘦的魚兒,粗僅一線,背上灑著墨斑,是一片微型的江南水鄉(xiāng)之景。
可是,鴨舌草卻不,卻要生在水田里,生成了一種野草。
村人薅秧草的時候,會將褲腿高高卷起,一手拄著棍子,用腳將鴨舌草踩入泥里,然后用腳將泥糊平。鴨舌草很耐活,可是,被泥一封,就不行了,就腐爛了。那時,秧田里的水不再清白,而是一片黑色,秧苗呼呼地長著。
鴨舌草很肥嫩,也很肥地。
這樣的草木,村人將之叫做秧青,也就是說,這種草木做肥料,能讓秧苗發(fā)青發(fā)綠,變得很是肥壯。
能做秧青的水中草木,還有梭梭草,四楞的莖,葉子修長如帶,頂上簇著花兒,很一般,不太養(yǎng)眼——當(dāng)然,這是我個人的感覺,說不定四楞草覺得自己很美,說不定蝴蝶蜜蜂都覺得它美也未可知,在這點上,蝴蝶蜜蜂最有發(fā)言權(quán)。我們小時,將莖稈捋斷,一人拿著一端撕開,如果兩邊撕開的地方重合,兩人就是好朋友;反之,則不是。這是小兒游戲,現(xiàn)在想來,歷歷在目。這草的學(xué)名,叫做香附子,我讀著這個名字,無端地想到《紅樓夢》里一種帶著香味的荷包,貼身佩戴的。
這個名字,有著一種婉約詞的韻味。
稗子也是一種水中草木,也易活,長在秧田里濫竽充數(shù),能騙過很多人的眼睛。我小的時候,怎么也分不清秧苗和稗子,經(jīng)常會扯錯。有人說,稗子是小麥的祖先,我有點不信,如果說它是秧苗的祖先,我倒還相信。
每一種草,都有一種小小的心思,誰知道它們當(dāng)年是咋想的,誰知道它們現(xiàn)在又是咋想的。我不是草,真的說不清草兒們小小的心思,更說不清它們當(dāng)年為什么如此選擇,而不是另一種樣子。 3
小根蒜到了小村,就好像一個皇家女子,在江山易主后,由深宮逃難一般,逃到小村的山坡上,在草色之中隱姓埋名,叫了小蒜。可是,無論如何掩飾,那絕代風(fēng)華,那大家風(fēng)姿,仍然是難以掩蓋的。到了八月,滿山都是小蒜,連根拔起,洗盡,然后截成段,放在油潑辣子里,那個香味,簡直是無可比擬。尤其吃面的時候,一碗面條撈起,堆在碗里,將小蒜伴油潑辣子澆下,用筷子攪拌著,反復(fù)攪拌著,那種熱氣就帶著小蒜的香味蒸騰上來,直沖鼻孔,讓人嗅著大吞口水,呼呼嚕嚕吃著,不一會兒一碗面條就下肚了,雖然秋天,仍滿頭大汗,渾身舒暢。
村人有諺語道:“八月小蒜,香死老漢。”由此可見其香味,即使風(fēng)平浪靜的老人,也是難以抵御的。
面面菜長得胖乎乎的,如閨中女子用絲絨裁剪的一樣,形狀有點如鐵扇公主的微型芭蕉扇,可是細長一些。這菜采摘回來,用泉水一洗,下開水一撈,然后用醋、香油、蒜汁涼調(diào),味道很不錯。
過去,我鄰居有個女孩,白凈的膚色,長著細細長長的眉眼,名字叫馬藍,多好聽的名字啊。多年后讀著,兩個字從嘴里吐出,仍感到如讀一首唐人七絕一般。小時,我很羨慕這個名字,特別敬佩馬藍的爹,一個中醫(yī),虧人家咋想出來的。我爹是一個老師,整日搖頭晃腦地讀詩讀文章,竟然也沒有想出這么個名字,給我取了那樣個破名字,太沒文化素養(yǎng)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馬藍就是村人所說的眼睛草,因為葉子長得像眼睛。我想,馬藍她爹當(dāng)年咋不給她取名眼睛草啊。
馬藍是一種中藥,難怪她爹知道。
這種草,僅僅從村人嘴里轉(zhuǎn)移到書本上,就來了一個華麗轉(zhuǎn)身,就如小家碧玉,一下變成了大家閨秀,就婉約起來,就羞澀起來,就“馬藍”起來?墒,翻翻它的族譜,仍帶著土腥味,帶著鄉(xiāng)村河沿田野的泥土氣息。
所有的鄉(xiāng)村草木,無論走向哪兒,都擺脫不了一種泥土氣息。
有時拿著本草,或者其它有關(guān)草木的書籍,讀著里面的文字,看到這些鄉(xiāng)間草木,帶著一個個典雅的學(xué)名,行走紅塵,遠涉江湖,也不知道它們習(xí)慣不。反正,我讀著是不習(xí)慣的,就如行走城市一角,突然遇著一個女孩,戴金掛銀,描眉點唇,一身的香水氣息,撲面而來。再細一看,竟然是當(dāng)年小時,和我在一起玩家家的鄰家小妹,心里很悶。
讀著鄉(xiāng)村草木的土名,我的心中,就有一種水木清華的韻味,就感到很踏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