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暉飄散在無際的西天里,映襯得西墜斜陽如同一塊溫潤的紅玉,純凈得讓人心疼,它緩緩地滑落在遠處的西峰里。天空暗了下來,但卻很明凈;颯颯的秋風送來幾片枝頭上的黃葉,偶爾掠過地里農夫眼睛的烏團,大概是忙著晚歸的鳥兒吧?天似乎暗了,一句粗重的“得起”喉音拋了出來,一頭“呼哧、呼哧”喘氣的老牛步子好像邁快幾步,扶犁的漢子眼皮抬了抬,朝前望了望,就剩下了一兩犁了,急也沒有用。這么大一片地,似乎要犁多少犁,他心里早有譜,越是最后這幾犁,越應細密,有道是“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哪。”天黑了,東邊的月亮慢慢地爬了上來,但還沒有朗照。牛拴在了地邊的樹上,犁、磨、耙在咣鐺咣鐺的響聲中,都挪上了那輛如今一年到頭極少用的槐木架子車。遠處,時不時傳來叫喊聲“黑了,走,回吧”,還好象夾雜著一兩句似有似無的叫板聲(秦腔的一種唱法)。當然,喊叫聲肯定遠,要不然會聽得一清二楚。關中人心里都知道,叫板畢竟要有真嗓子真本事,這家伙可是應著那句“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的技藝。
牛、架子車、漢子、屋里人(陜西人對媳婦的一稱謂),一線排開,頭頂著秋日里的朗月,腳踩著浮在地面上的霧氣,天空中或高或低盤旋著一些鳥,大概是夜蝙蝠吧!漢子干咳了幾聲,清了清嗓音。隨而厚厚的一個“王”字從喉管中爆發(fā)出來,腹中氣已用了一半,但還拖著、壓著;接著一個“朝”字返將上來,緩緩地吐出;緊接著一個鷂子翻身向上竄處一截,和前面那“朝”形成一個“更上層樓”的態(tài)勢,尾隨兩個輔音字“傳來”,形成拖腔。僅“王朝”二字就有一分鐘多,心中的血液就在兩個字的刺激下,一下子加快了流淌,全身上下三萬六千毛孔,似乎都得以舒展,積壓在身上的困乏就在那瞬間得到了完全地釋放,透過骨、穿過髓,“輕爽”之感游離于每一個神經細胞。足夠的“神”和“氣”用在了下面的戲份中,在“王朝”音域上揚后,接下來“馬漢”二字一同開腔向下俯沖,一合一分、一高一低、一舒一緊,對比鮮明,僅這四個字便可見秦腔大開大合的雄渾氣勢。“文似看山不喜平”,戲文在打戲時如此,唱時也應符合這一標準。前面“馬漢”二字低緩,自應后面“高俏”。這句戲文最后一個“稟”字那才叫絕,你聽:長長的拖音裹著一個稟字如同游龍飛天,直沖霄漢,沒有半點曲彎,直直的仿若悟空的金箍棒,沖破東海碧波,直奔玉宇蒼穹,俏麗的仿若一根鋼絲在壓至極限后,猛然得以釋放時的那一刻中的美妙。稟字還沒有剎尾,遠遠近近不時傳來叫好聲,“美”“好唱家”“好黑頭”。朗照的月夜,純粹的“干唱”(沒有樂器伴奏),摻不得半點假音虛聲,真真切切,一字一板,一腔一調,一韻一轍,天地為臺,萬籟為音,無聲為聽,演藝著最美的大秦之腔。秦人呀!好就好這個。
秦腔,它以獨特的魅力盤桓在這片貧瘠的黃土高坡之上,穿越上下幾千年的歷史星空,經歷勞動人民一代又一代的精心錘煉打磨,終于被冠以“戲曲之祖”的美譽,傳承于神州大地的角角落落。他們可能斗大的字不識幾笸籃,但他們卻能以超人的智慧記下這上下五千年的華夏文明,且把它們譜成曲、傳成文、畫成妝、留下根,扎在他們子孫的“心神”之中,使其永遠記住這些先人們“創(chuàng)業(yè)”時所走過的道途;并以他們經歷過大苦大難后練就出的那種堅忍不拔的奮斗精神與那種鋼筋鐵骨而匯集成的氣息,使五臟六腑都為之匯神而吼出的秦地之音。秦腔吼出了他們的精神,吼出了他們的底韻,吼出了他們在耕種作息之外的“需”與“求”。秦腔來源于勞苦大眾,自然也就根植大眾,當那四四方方的大戲臺搭建在空曠的遼野地時,一切都沉浸在“看戲”的熱鬧與沸騰之中。
當“屋里人”最后一把種子撒到那渾黃的腳下時,一年之中的大勞動也就算完了,莊稼人終于可以歇歇腳,緩緩氣了。這時節(jié)戲臺子搭起來了,“把式”也請到了,于是,經種冬小麥而起了炕,陡了臺的鄉(xiāng)間小道也就被那遠遠近近的看戲人踩平了。鄉(xiāng)人們提著板凳,扛著大椅,叼著旱煙,披上夾襖,背著夕陽,頂著微涼的秋風,喊三吆五,揣摸著今晚是啥戲,誰是臺柱子,評論著唱戲的臺架誰的功好,誰的唱絕……
夜幕終于大落,月亮高照,地上顯得很白靜,臺子上幾百瓦的大燈泡把臺上照的得比白晝還白晝,一絲一毫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戲臺兩邊的文武場面(對戲曲伴奏的稱謂)正忙得不亦樂乎,板胡、二胡忙著磨松香、調弦。“九龍口”上打座的司鼓大師傅手里拿著兩只鼓錘,一下一下地試敲著,耳朵扎得直直的,唯恐哪一錘音不準。那只破了洞的大勾鑼已經穩(wěn)穩(wěn)妥妥地掛好了,秦腔這大鑼非同小可,一點都馬虎不得,聽起來要是“咣咣”之音,諸如“嗡嗡”“通通”,那可是大煞風景了。時而還有“打好臉子”的演員從后臺上來和那位“九龍口”上的那位大師傅比劃著什么……臺上是忙而不亂;臺下是又忙又亂,熱鬧的情景你就沒得說,不用看那場面,閉上眼聽一下聲:老子喊小子的,娘叫女的,婆娘們永遠說不完家常話的,漢子們抽著煙諞著今年收成的,生意人忙前轉后叫賣聲的,老婆老漢喊叫孫子的,來的早的打著呼哨示意來的晚的,后邊拖拉機拉著本村遲來的,時不時還有哪個碎崽娃撿來的炮炸響的聲音……哎呀!那人多的情狀簡直就像螻蟻巢蜂,一個擠著一個,密密匝匝;再望遠方高處,那墻上騎的,屋頂上坐的,樹上攀的,麥稈垛子爬的……此時人們都巴望著早點開戲了。
憑直覺,開戲的時間大概到了。“梆梆”兩聲清脆的鼓音從那舞臺上“滾”落下來,就在那一剎那間,臺下驟然靜了,似乎掉一支雞毛都能聽見聲響,一雙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那戲臺子。接著,鑼、鐃、鈸、鼓“合奏各鳴”,“二簾子”(戲臺后的最后一道幕)后將要出場的演員一個個都神情專注,屏著呼吸,側耳細聽著臺子邊的“司鼓聲”;臺子上兩邊各操樂器的,眨巴著眼睛細看那兩只鼓錘的上下擺動;臺下,透過人縫去看那些逶迤在墻邊“正二八經”的聽家們,瞇逢著兩只眼睛,兩食指合著臺上的錘音在膝蓋上一下一下比劃著……臺上、臺下、臺前、幕后、近處、遠處,只要今晚能聞其聲的,就形成一條無行的鏈,拴住每一個人的心,捏著一把漢,豎著耳朵,睜大眼睛,聚著神,繃著氣應和著“九龍口”那位大師傅手中的鼓錘音。這一條鏈所凝成的力,團起的勁,任你刀劈斧剁,都不能傷其一絲半毫,不要說一座“中條山”,即便是百座“中條山”,也圍它個鐵桶一般!信不,陜西人就有這個勁。“開場子”(開戲前的一大段打擊樂)過后,戲也就算正式開唱了:臺上的演員盡力地尋找戲中的“情”,臺下看戲的也盡力體會戲中的“味”,因而多少淚眼婆娑,多少眉宇緊凝,多少冷眉倒豎,多少酣暢歡笑……在一聲聲的叫好聲中送給了演員,埋藏在自己那顆難起波瀾的疲心中。月亮已經升得老高,弦音、鼓聲、戲聲,如同潭中的黃鐘大呂之音,隨著水波推開了去。戲還在演著……演著三秦人民的昨日、今朝與明天。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清輝新長安。斗轉星移,歷經了滄桑,走過了周秦漢唐,秦人正在拔著嗓子,鼓聲、風聲、吼聲,正唱著歷史的新紀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