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拍拍我的屁股,該醒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東方露出魚肚兒白,我還以為是娘趕了個大早,把我的肚兜晾在了天邊!
窮人家的日子總是像低年級算術(shù)一樣簡單:多一個孩子,添一瓢水。爹哥兒五個原本住的是三間土坯房,大伯成家時,爹哥四個住兩間,到娘過門時,三叔、四叔、五叔干脆就擠一個屋子了。
娘和爹有著天壤之別的童年。娘自小就衣食無憂,有自己的屋子,有城里的學(xué)堂,有專人接送。娘的屋子里除了洗漱用品和書本之外,還夸張地擺著一塊鐘表,一塊德式鐘表。那是在城里做生意的“二爺”送的,二爺是娘的二伯。富人家的日子講究得像夫子的戒尺,除過長輩,村里人那時都那么“二爺、二爺”地叫。但鐘表在娘那時的家里并不稀罕,娘出于一開始的新鮮而擺弄過幾次外,基本上就成了擺設(shè)。娘是外爺?shù)莫毰质悄莻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日常起居,自然有人料理,娘無需操勞。娘有著光鮮的童年,原本她可以在我以下的文字里閃亮地登場,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使娘的“三十年河?xùn)|”早早的淪落成了流年的記憶!
幸運和不幸應(yīng)該總是對等地發(fā)生著!我想那時的天空應(yīng)該有兩顆流星同時墜落;一顆幸運地落在了商洛的山村,最后被天文學(xué)家發(fā)現(xiàn),成了作家賈平凹筆下的“丑石”。另一顆卻不幸跌入塵埃,砸在了“二爺”的腿上,把“二爺”砸成了“二拐”。“二爺”被叫做“二拐”時,娘的家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變化,就像《石頭記》里老賈家地變化。
一切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包括娘的鐘表、娘中學(xué)的夢、似乎還有娘的婚嫁大事統(tǒng)統(tǒng)都被充了公。爹那時普通得就像夜空中的一顆星,窮得就像月光一樣散亂在寂靜的荒野里。而娘則不同,世家的積淀和知識的滋潤使得娘像一顆珍珠,即使站在凄冷的風(fēng)中也能煜煜生輝!爹正是站在荒野中孤獨無助的時候撿到了一顆珍珠。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娘過門時連一鍋水都燒不開。祖母手把手地教娘做飯、洗衣、織布……娘最后真地織就了村里最美的圖案。娘學(xué)會了過沒有鐘表的日子,太陽成了娘的時鐘。娘緊盯著“時鐘”和一幫沒上過學(xué)堂、不知道時鐘為何物的婦女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日子一直延續(xù)到我上了小學(xué)。
直到有一天,既是校長又是我們語文老師的付老師把我揪到他的辦公室,指著鐘表問我為什么遲到時,我才恍然地意識到家里缺少一塊真正意義的鐘表。在老師的辦公室里面對主席像面壁思過了整整一個上午后,我的思想就得到了全面地“升華”。我把我的“過錯”完整地歸咎于娘,甚至娘身后的資本的或者封建的社會。
事實正如我想象的那樣,娘搓著干澀的手訥訥地說,都是我的錯!
我卻不依不饒,“什么時候買表?”
“很快!”娘下意識地摸了摸炕頭上了鎖的木盒子。
我清楚地知道,那個木盒子是娘的命根,里面是一副外祖母留下來的手鐲。外祖母在當(dāng)年那次劫難中拼死藏下了一副祖上留下的手鐲,并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把它轉(zhuǎn)交給了娘。
一些人注定了要在她的一生中做出無數(shù)次艱難地選擇。娘就是如此,當(dāng)年選擇了爹,后來選擇了我。娘知道:魚和熊掌不能兼得!
“先頂著活人用吧,這就是命!”娘說,卻是一臉的無奈。
有了鐘表的日子里,娘果真不用在冬夜的黎明豎著耳朵聽雞叫,我也果真不再遲到了。娘就像一塊上緊了發(fā)條的鐘表,為我們的家,為我們姐弟操勞著。而我們卻像時鐘一樣不緊不慢地走出了娘的視野!
人常說,用久了的物什就會靈性。鐘表時走時停,娘真的老了。皺紋擠占了娘曾經(jīng)光鮮過的額頭,一雙干癟的手,就像擰干了又被攤開了的棉布,撕扯著我們的思念!娘的思念就愈發(fā)的多了,她常常會夢見她的三十年河?xùn)|,夢見她裹著腳步的娘和跛著腳的二伯。
爹似乎是過怕了沒有房子的日子,他用盡他畢生的心血,蓋了一院子的磚房。即使是我們姐弟幾個全部拖家攜口地回家,也住不了那么多的房子。爹娘就像看護倉庫一樣守在故鄉(xiāng)的老屋里。娘要進城看兒女,爹守著;爹要看孫子,娘守著。
娘終于來城里小住了,抱著她不走了的表,要我找人修修。我轉(zhuǎn)了好幾條街,終于找到了一個修表師。
修表師奇怪的目光看了看我:“修好得三十塊,不值!”
我點了點頭,想想也是?蛷d的墻上,孩子的書桌上,連床頭都裝了表,還要這塊舊表干什么用呢?我抱著舊表回家:“娘,這表修不了!”
娘不無遺憾:“可惜了,可惜!”
幾天后,我下班回家,娘抱著嘀嗒作響的鐘表樂呵呵對我說“瞧!表修好了。”
“現(xiàn)在物價也漲太快了,修個表要五十,比我買時還貴!”娘嘀咕著。
我好后悔沒幫娘把表修好,并不是心痛娘多花了錢。娘把那塊表當(dāng)做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當(dāng)做了她對已故地或是遠(yuǎn)離了地親人的思念!
娘由于血壓低常犯糊涂,但卻總是閑不住,總是時刻提醒著我們該上班了或者該上學(xué)了。一日傍晚,娘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剛一醒來,就習(xí)慣性的看表:
“呦!都快八點了,還不去上班!瞧我,又忘了叫醒你們”。
女兒看了看我,又看看不斷自責(zé)著的娘,已是淚眼婆娑:“奶奶,今天我們休息!”
物是人非,表修好了,娘卻是真的老了,一頭白發(fā)像瑟瑟秋風(fēng)中的蒲公英!灰著、白著、或者灰白著……
“看我這腦子,怎么就不記得今天是禮拜天呢!”娘繼續(xù)絮絮叨叨著!
我不忍聽下去,把目光移向了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我不相信那些美麗的傳說,卻愿相信無論圓缺都一如既往照著大地的月光。流星雖美,卻只燃燒給自己。月光雖弱,卻點亮著整個夜空。
娘是我心中永遠(yuǎn)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