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里偷閑之際，重溫蘇軾，頗覺他的故事是由信念衍生出來的。他沿著生命的掌紋，一步步往前，驚艷了煌煌歲月和浩浩河山。從年少至今，始終愛蘇軾，愛他的大氣象大格局。每每重溫蘇軾，重溫出的都是水波浩淼的感念，紛沓而來的敬意，此次亦不例外。
蘇軾為官地方，常遇天災，譬如他自請外放，以龍圖閣學士的身份知杭州軍州事之時，就經(jīng)歷了旱災。旱災直接造成米價的迅速攀升和飲用水的水源不足。蘇軾果斷而迅速地領導民眾進行抗旱工作：一方面，他通過實地考察，算出糧食的缺口，在《乞賑濟浙西七州狀》中向朝廷匯報杭州等地的災情，請求朝廷予以救濟，又爭取文彥博、呂大防等一干朝中大員的支持;另一方面，他發(fā)動廣大人民群眾的力量，整治河道，開拓水源，先是調集軍士千余人，治理杭州的兩條運河，后是進行治井工作，徹底解決了水井的淤塞問題，并于城外北郊挖兩口新的大井。由此，糧食得以供應，河道得以疏通，貨運得以實現(xiàn)，杭州人民皆有清凈水源可飲。
然而，“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災荒之后，疫病開始流行，杭州是水陸交通要道，疫病傳播的速度甚快，故因疫病而死的人甚多。事不宜遲，蘇軾亦迅速采取相關措施：一方面，他用自己的俸祿購買了大量藥材，研制了一種名為“圣散子”的藥劑，在大街上公開熬制，讓過往行人“不問老少良賤，各服一大盞”，有病醫(yī)病，無病防病，可謂預防與治療相結合;另一方面，他撥出官錢兩千貫，自捐黃金五十兩，在城中設置一病坊，名曰“安樂坊”，選派僧人主持施醫(yī)工作，并將病坊制度化，每年給出一定額度的經(jīng)費，使之成為常設機構，安樂坊亦成為有歷史記載的官辦醫(yī)院之始。
天災似乎是個宿命的魔咒，緊緊追隨蘇軾，仿佛要考驗他為地方官的誠意。遇到天災，迅速采取措施，或許早已是他為地方官的常態(tài)，這作為一種常識也可能早已深入他的心。“我愿天公憐赤子”，天災不止一次在他身邊發(fā)生，他所愛護的百姓不止一次倏然倒下，這時刻警醒著他，訓練著他，使他始終深具對大自然的敬畏。
因之，在瘟疫過去后，蘇軾沒有放松警惕，開始籌劃在杭州進行水利建設。伊始，他命人將鹽橋運河和茅山運河的河道挖深了二米，通過加深深度來提高大運河的蓄水和通航能力。其后，蘇軾決定將疏浚西湖作為自己最大的目標。對于西湖的淤塞，蘇軾早有體悟。“到處相逢是偶然，夢中相對各華顛。還來一醉西湖雨，不見跳珠十五年。”十五年前，他初次來到杭州，西湖淤塞的面積就已達到了十分之二三;十五年后，西湖淤塞已近半。西湖世世代代養(yǎng)育著杭州百姓，誠如蘇軾所言：“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蓋不可廢也。”故蘇軾立刻向朝廷上書《乞開杭州西湖狀》，提出疏浚西湖的請求。
得到朝廷的允許后，蘇軾立即發(fā)動了二十萬民工疏浚西湖，自己也親臨現(xiàn)場進行指導。他讓民工們用淤泥和葑草筑成一條橫貫湖面的長堤，既解決了污泥安置的問題，又將西湖分成兩半，方便了當?shù)厝藗兊膩硗�，切切實實做到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蘇軾還在堤上架了六座石橋，種植了大量的桃樹。因之，西湖又山青水碧、煙波浩渺了。此堤岸亦被稱為“蘇堤”，“蘇堤春曉”亦成為了西湖十景之一。為了保護西湖的水域面積，竣工之時，蘇軾還在湖中立了三座石塔，禁止在石塔以內的任何水域面積種植菱藕，這即為后來西湖十景之一“三潭印月”的雛形。
蘇軾的一言一行，與當下“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發(fā)展理念頗為契合。魯迅有言：“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敬畏自然，保護自然，合該是人人有責的。然而當下，人們乘上“經(jīng)濟發(fā)展”這輛高速列車，奔波于鋼筋混凝土構筑的城市叢林中，敬畏自然、保護自然的意識早已變得漠然，自身利益似已成為國人的信條。因之，我國的發(fā)展被打上了“中國式”的烙印。譬如中國式捕獵，就使小鳥“忽魂悸以魄動”，但傷害小鳥的同時不也破壞了我們自己的生存空間么?試問，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漠視自然，究竟是誰之殤?
孟子有言：“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古人深諳此道，今人卻置若罔聞。因之，才有了當年的非典、今年的新型肺炎。“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成幻光，誰便沉入無盡的苦海。”臧克家曾在他的高考作文卷上，寥寥數(shù)筆勾勒了如斯文字。無疑，舌尖上的野味，即是人文里的毒酒。“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yǎng)口體何陋邪”，竊以為，將兇猛的野生動物變成所謂的美味佳肴，并不意味著人類對野生動物的征服，反而象征著人類對自己貪欲的屈服。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敬畏自然，從拒絕捕殺與拒絕食用開始。
誠如泰戈爾所言：“那些把燈背在背上的人，他們的陰影投射在自己面前。”選擇背對自然之燈，那么鋪在前面道路上的，必定是自己造成的陰影。若這樣的人多起來，那整個社會都將籠罩于暗夜之中。地球古老且浩博，人類幼小且微渺。在古老而浩博的地球上，幼小而微渺的人類僅是地球交響曲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音符。輕忽此交響曲中其余的音符，而自顧自地唱獨角戲，是人類極其愚蠢的行為之一。蓋因不畏自然，踐踏規(guī)則，必會受到大自然的懲戒。大道至簡。敬畏自然，即為大道。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里的盛明蘭曾如是說：“不如做個純臣，何必無謂爭執(zhí)。”大道至簡。而其實，豈止敬畏自然是大道，做一個純粹的人亦是大道。“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深具如是惻隱之心與救世情懷的蘇軾，就是一個純粹的人。他以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果斷抗旱、賑災、疏河、治井、治病救人，成績可謂卓著，因之杭州百姓愈加敬愛他。與其于朝中與政敵爭斗，不堪其擾，不如為百姓做實事，救民于水火，做一個積極用世、勤勉有為的卓越的地方官，守住一顆純粹的心。
蘇軾從未放棄過對生命價值的追求和民族文化性格的自我完善。他是政績卓著的地方官，他是黎民百姓的知己好友，他是于慈善事業(yè)和公立醫(yī)院領域首開世界先河的純粹的人。即便后來失去權位，流放嶺南，再也不能做公仆，他也依然是一個關心公務、體恤民情的百姓。譬如，當身在廣東惠州的他，聽聞廣東的省城廣州常發(fā)生瘟疫，就猜想該城疫病頻發(fā)的主因之一乃飲水不潔，故寫信給廣州太守王古，要他設一個專項建立公立醫(yī)院，學他在杭州的辦法。世事消磨盡，氣度似舊時。世事著實無常，但品性卻可以永遠純粹如初。蓋因，做一個怎樣的人，在于內心的選擇，切勿感喟自己別無選擇。
“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古有純粹之人，今亦然。十七年前，鐘南山教授領軍抗擊非典;十七年后，八十四歲的他再次臨危受命，出任國家衛(wèi)健委高級別專家組組長。他義無反顧趕往武漢防疫第一線，滿滿的行程安排，風塵仆仆。這位當年敢講真話、敢涉險灘、敢啃硬骨的老人，再次成為絕對的超級明星、全民偶像。除卻鐘南山教授，還有李蘭娟院士，以及眾多醫(yī)務人員，他們皆為時代之楷模，指引我們思考人生的意義。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此生，做一個德才兼?zhèn)涞募兇獾娜税桑驳乇瘧戇^，執(zhí)著地溫厚過，燦美地付出過，從過程而不是目的中獲得生命的滋味。誠然，滾滾紅塵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注定是平凡人，但，哪怕是平凡人，也可以立志做一個最卓越的平凡人，卓越地平凡著，平凡地卓越著。付出，比得到更貼近生命的原質。天然璞玉，需要微末之處的雕琢;璀璨人生，亦需要赤子之心的滋養(yǎng)。在有限的生命里，實現(xiàn)自己能實現(xiàn)的價值，個人的乃至社會的，做一個有德有才有用之人。
人的理解力、感受力皆與閱歷密切相關，人對那些形而上的痛苦的理解與感受，是可以與生俱來的，但對現(xiàn)實人生萬般苦楚的理解與感受，大抵都得靠自己去親身經(jīng)歷并細細咀嚼。“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惟愿親身經(jīng)歷并細細咀嚼了此次疫情的我們，在未來的歲月里，可以真正地敬畏自然，亦可以真正地珍視有限的生命，做一個純粹的人。
“風雨多經(jīng)人未老，關山初度路猶長”，時間的指針，不可逆轉地指向未來;人生的引航標，亦毫不動搖地立足在社會共情與萬眾之心的巨輪上。大道至簡。敬畏自然，即為大道、善道;做一個純粹的人，亦為大道、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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