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活著，人們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有些人過世多年，人們卻常常念起。
一
其實，那時憑你老兄的醫(yī)術，在鄉(xiāng)村醫(yī)生中已是皎皎者。除常規(guī)醫(yī)療保健知識和技能外，你的幾項“秒術絕招”已在十里八鄉(xiāng)很有些名氣，完全可以吃老本，維持一種還算安穩(wěn)而殷實的職業(yè)生存�？赡悴]有因此而滿足，一直堅持在浩瀚的“醫(yī)海”里點燈熬油，這在當時習慣安于現(xiàn)狀的鄉(xiāng)親眼里，往往是一個“不一樣”的存在。
記得三十年前的一個深夜，我閑著無事，在村中散步漫游，忽覺醫(yī)療站還有燈光，便想一定是有病人，醫(yī)生在熬夜了，便想去陪你聊聊。推開虛掩的門，看見有人在吊瓶，你的房間燈亮著，一個人在爬著看書。我以為是你借陪病人遐余讀閑書，當互打招呼時隨意瞟一眼，卻發(fā)現(xiàn)是啃古文。我不自覺地先是一愣，后又覺驚訝，很是疑惑。便說，老兄讀古董，能讀懂，讀這些干啥?憑你現(xiàn)在的醫(yī)術夠用了，何必下這個功夫。你依然是往日那特有的微笑：“再看點，多少能夠?知識和技術永遠滿足不了實際的需要，人吃五谷得百病，進了這行當，得學。”當時我真后悔打擾了你，想回身退去，你卻突然問我：“賓語前置和名詞動用在這里咋理解?”說著指著一頁圈圈點點了的古文讓我看。還好，這一篇是我在語文課本中讀過的;說實在話，要說現(xiàn)代文中的主謂賓狀定這些語法，還尚可應付，但對古文，特別是醫(yī)學古文，離開教本和參考，我簡直是盲者。末了，你若有所思：“病人太多，抽不出時間出去，有點時間，人家老師也忙，你有空來轉轉，順便給我輔導輔導。”慚愧!我哪能好為人師不懂裝懂?我面露難色，看著你的眼神很真誠，還是那種特有的“醫(yī)療微笑”，眼神似乎有種期待和鼓勵。我真不能勝任，但此時更不能拒絕。我翻著書本回避你期待的眼光。忽然發(fā)現(xiàn)“同濟大學本科醫(yī)學教材”幾個字，原來你在讀自考本科。你一定沒有發(fā)現(xiàn)我當時驚奇、疑惑又贊許的表情。我說，文革中初中沒有學完，咋讀這些，是什么讓你這么下苦功，這么有恒心?你只說了“誰讓咱是個看病的”，簡單直接，毫無修飾夸張的回答。我無言。
但我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憑著和老兄你的交情，我硬著頭皮，點頭，能幫則幫，不懂先學，我還可以請我的老師來。
深夜，路很黑，回家的路上我卻感到路很清亮。抬起腳，步子踏得高遠。
老兄，那夜我失眠了。我把僅有的中文教材全部整好，挑幾本古文譯著，準備再讀幾遍，熱蒸現(xiàn)賣。我對自己說，能幫多少幫多少，有多少能水放多少能水。
那夜，我把自己熟知的語文老師在腦海里過了幾遍。
那夜，我想好了，自己還要繼續(xù)深造學習，你為你的病人，我為我的學生。
二
老兄，你給我閨女針灸的那根銀針和銅錢我至今保留著。
記得閨女出生歲半時因缺奶、缺吃、少營養(yǎng)而消化不良，經(jīng)常腹痛腹脹發(fā)燒。有一次特別嚴重，公社醫(yī)院主治醫(yī)生連掛三天吊瓶也無緩解。我們急得不知所措，全家人圍在跟前輪換著哄抱也哭鬧不止。我們跟著閨女的哭聲無聲流淚，抱怨醫(yī)生，求醫(yī)生換藥方。醫(yī)生是表哥，不停地告訴我們不用急，藥用上，針打上慢慢會好的。母親仗著是表哥的姨母，連數(shù)落帶罵催促著，雖然調換了幾次藥物，也采取了多種方法，卻是毫無作用。不知怎地，中午時分孩子腹脹如鼓，哭鬧不止，面有青色。我們的眼淚和著急出的冷汗，與孩子的眼淚哭聲，嚇急了母親。母親抱起孩子，放在醫(yī)生的桌上，怒氣、埋怨、臭罵，一古腦兒地發(fā)泄出來。一向冷靜的表哥頭上卻冒汗了。
此時，你來了，輕輕地把孩子撫摸哄拍了幾下，抽出一苗針扎了三下，幾分鐘后孩子安靜下來，半小時后孩子腹部不怎么脹了。在場的人臉上才雨過天晴，內心釋然，我由衷地感嘆——妙手神針。當然我們也向表哥道歉了，我們初為人父母，太愛孩子了。
此后二十多年，每遇病痛，我都會找你用銀針來調理診治，每次效果極佳。我曾經(jīng)說要向你學習針灸，你將那苗針給了我，其實我是想保留來做紀念的。
三
記得1987年我還在師大上學時，背部有幾處奇癢，經(jīng)常撓癢，校醫(yī)說是皮膚真菌，村診所醫(yī)生說是牛皮癬，打針吃藥搽洗都未能減輕。假日回家，見到你，聊起在學校時因背部奇癢而造成多次尷尬事。你微笑著，從抽屜中取出一枚銅錢，說試試看。你那枚銅錢在我背部患處不停地擦磨，末了用藥棉蘸著藥水涂抹，過后你將那枚銅錢送給了我，囑咐回校后每天一次，堅持一周。后來果真好了。我很奇怪，銅錢竟會有這么個作用。于是至今仍保留著那枚銅錢。
多少年來，只要見到親朋好友為病痛折磨，或是自己為看病奔走大小醫(yī)院，花大筆錢提大包小包藥就想起了那苗針，那枚錢，就想起你。
四
1972年，母親突發(fā)中風昏迷不醒，公社醫(yī)院搶救三天未見睜眼。兄姊七人圍著病床急得團團轉，主治醫(yī)生好像也無奈。只見吊瓶滴入，不見母親醒來，無聲的哭是我唯一的表達。沒有母親我咋辦?往日木訥的父親突然說拉回家讓國敏看看。說真的，我們都驚呆了，連醫(yī)生都勸說不能，但是父親很堅持。
就這樣一連兩個月，你風雨無阻，一天不落，來家細心治療。就是幾苗針，幾把艾條，幾包蘿卜麻葉草，母親竟然奇跡般地活過來，還能行走如常，堅持勞作。
60天，不急不躁，只有微笑著診療。
60天，未喝我家一杯水，未抽一支煙，只有耐心和細心。
60天，未吃我家一口飯，針完就走，因為別的病人在等著。
60天，不嫌麻煩，有的是細致入微的醫(yī)囑。
——我知道，你對鄉(xiāng)鄰患者都如此。
五
有人說，你治過多例癱瘓病人，小兒麻痹癥;有人說，疑難雜癥病人找你，療效顯著。我相信，這都是真的，因為你有耐心和堅持，因為你好學，不斷地挖掘學習祖國醫(yī)學的精華，因為你有仁心秒術。
你離開鄉(xiāng)親們近二十年，但凡他鄉(xiāng)近鄰提起，無不敬佩嘆惜，稱贊你的醫(yī)術仁心，感嘆時下看病難看病貴，醫(yī)德醫(yī)風日下。
二十多年來，我有大小病走進醫(yī)院便想起你的音容，你的微笑;你特有的針包，特有的彎腰蹲臥，你的以方便病人為上。
因了你的微笑，病痛似乎好了一半。
想起你的耐心，因了你的耐心，戰(zhàn)勝疾病的信心倍增。
想起你的隨叫隨到，因了有了病痛，見到你便沒了著急，沒了恐懼。
想起你的那苗針，因了急診慢病;看見你取針，便有了活過來的希望，像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就有了幾分堅持，那病魔如抽絲般地走了。
想起你看病少收錢甚至不收錢，因了“有病來用藥”。用了絕招妙方，勞心勞神吃苦不計費用，用藥便宜且管用，便要抱怨幾聲大處方，高價藥，昧良心，責罵幾聲開些不痛不癢，吃不死人，治不了病，賣保健藥的庸醫(yī)。
六
我想，如果天國真有疾病，想必你依舊很忙。奇方絕招更多，推拿針刺更嫻熟，中草藥配伍更精到，當然很有可能學習掌握更多的現(xiàn)代診療技術，成為醫(yī)療專家。我也固執(zhí)地相信，你一切都變了，變得醫(yī)術更高明，診療技術更高明;你人也變得更儒雅、風趣、嚴謹。不變的是你的“醫(yī)者仁心”。
清明時分，寫下幾段文字，權且當作遲到的花環(huán)，敬獻給你，以及像你一樣良心未泯的“仁醫(y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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