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得早,因為我還要上學(xué)。屋外還黑著,黑得一塌糊涂,伸手不見五指。黎明前的夜空更像一個煙熏火燎了幾十年的大鐵鍋,鍋底朝下。屋里已然亮了燈,燈光微弱。母親正在灶膛前燒火做飯。現(xiàn)在是冬天,剛剛下過雪,柴有些濕,不愛著。母親不得不蹲下身,歪著頭,向灶膛里吹氣。臨燃的柴禾在灶膛里醞釀出大團的濃煙,從灶膛口漫溢出來,囤積在小屋上方,宛若漂浮著一層縹緲卻嗆人的“烏云”。直到灶膛里突的“嗡”的一聲,火苗突竄,火光紅艷,昏暗的小屋也頓時亮堂起來。 這樣的情景幾乎伴隨了我的整個童年,直到我稍稍長大,學(xué)會了做飯,我也開始了與那些或高或矮或?qū)捇蛘蛴不蜍浀牟窈逃H密且貼膚的接觸。 農(nóng)村不缺柴。農(nóng)村有地,地上長莊稼。莊稼收完后,糧食入囤,剩下莊稼的秸稈、葉子甚至根須都可以當(dāng)柴燒。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這些都被鄉(xiāng)親們一股腦地填進灶膛,付之一炬;有些,鄉(xiāng)親們是舍不得的。在鄉(xiāng)親們眼里,它們還有更大的用處。比如花生秧;ㄉ頃窀珊,垛在院子的一角,小山包似的,上面再苫一塊兒稍好的塑料布,以防深秋冷雨的浸淫和寒冬飛雪的侵蝕。這些都是牲口上好的口糧,可以幫助它們捱過不毛之季的冬三月和萬物初萌的小陽春。還有紅薯秧。同樣,紅薯秧也要先曬干,然后,拉到電磨,打成面兒,回來后,和棒子面兒、草面兒、麩子攙和到一塊兒,拌成豬食。這種豬食,豬特別愛吃,吃的滋滋作響,津津有味。這不得不讓人猜疑,豬也和人一樣,喜歡吃甜的東西。再有就是高粱桿。高粱桿擎著沉甸甸的高粱穗,先要把高粱穗剪下來。剪下來的高粱穗被掛在屋檐下,窗戶旁。一串紅艷艷的高粱穗就像一盞紅火火的大燈籠,映照得秋后雜亂無章的小院無來由的亮麗起來,光鮮起來。剩下的高粱秸稈則被斷成兩截。下面的一截較長,粗糙,結(jié)實,可以編成簾子,立在屋頂,裝玉米,裝花生,裝紅薯干,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糧囤。一個個高高在上的糧囤,彰顯著一戶戶農(nóng)家秋天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斋@,生活綿綿長長的希望。上面的一小截,光滑,細致?梢宰龀膳淖,放烙餅,放面條,放饅頭。一領(lǐng)圓圓的拍子,就像八月十五天上掛著的那一輪圓圓的大月亮,黃燦燦的,安放著收獲后的喜悅,裝滿了甜蜜中的幸福。 在眾多的莊稼中,貢獻最大的,當(dāng)屬玉米。玉米收完后,地里就只剩下了玉米秸稈,兀立在高天下,兀立在平原上,兀立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慢慢變黃,慢慢變老,像一群孤苦伶仃無家可歸的孩子,沒人認,沒人領(lǐng)。當(dāng)然,這是我的杜撰,F(xiàn)實中,鄉(xiāng)親們才舍不得把它們丟下呢。鄉(xiāng)親們把玉米秸稈砍倒,捆成一個一個的小捆,拉回家,斜靠在臨街的院墻上。街是人的路,也是風(fēng)的路。風(fēng)從這里走一程,就捎帶走一些秸稈上的水分。太陽也喜歡這里,把它殘存的一點兒熱情全都傾注在了墻角,墻根,墻上靠著的玉米秸稈上。玉米秸稈很快就干透了,就能當(dāng)柴禾燒了。 對于玉米秸稈能不能當(dāng)柴燒,那時,我并不在意,我想那應(yīng)該是母親關(guān)心的事。我感興趣的,是那些斜倚在墻上的玉米秸稈與院墻之間自然而然形成的空隙。我和小伙伴們把那里當(dāng)成了一段神秘的“地道”,在里面鉆進鉆出,打仗,捉迷藏,弄得渾身上下臟兮兮的,總要免不了遭到母親的嗔怪,我卻并不在意。最高興的莫過于冬天,下過一場鵝毛大雪,田野上一片白茫茫,陽光照在上面,金光閃爍,像灑了一地的碎金子,能晃花人的眼。但是,隔一夜,再去看,原本白璧無痕的雪地上卻突現(xiàn)了兩行錯落有致的小黑點,彎彎曲曲的一直通向村子。那是野兔留下的小腳印。原來,它們的食物都被大雪覆蓋得嚴嚴實實,它們找不到食物,不得不冒險偷偷地溜進村子,而它們的藏身之所就是臨街的玉米秸稈。野兔的這點小伎倆自然逃不過隔壁高爺爺?shù)慕鹁鹧。高爺爺平時最喜抓鳥捕兔。他熟悉每種鳥的飛行軌跡,他通曉每只野兔的活動規(guī)律。他把早已準備好的網(wǎng)子拿出來,遮住玉米秸稈的一頭,而讓我們到另一頭,大聲地叫喊。藏匿在里面的野兔由于受到驚嚇,慌不擇路,一頭便撞到網(wǎng)子里。高爺爺拎回家,剝皮,剁塊,洗凈,放到鍋里。然后,點燃玉米秸稈,灶膛里火苗突突亂竄,不一會兒,鍋里就咕嘟嘟咕嘟嘟地響開了,再過一會兒,誘人的香氣便氤氳了整個小院。無疑,那一天,是我童年時代最香最美的一天。 玉米秸稈屬于中性柴,比木質(zhì)柴稍軟,比葉質(zhì)柴又硬。這種柴愛著,好燒,但底火稍顯不足。但,這并妨礙玉米秸稈是灶膛前的?汀K梢哉麴z頭,煮粥,也可以烙餅,炒菜。我就喜歡燒這種柴。每次幫母親做飯時,只要把玉米秸稈點燃,我都會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看書。有時看得入了迷,就把燒火的差事忘記了,等到回過神來,火已經(jīng)燒到灶外了。不過,不用擔(dān)心,只要還有一點火,只要把玉米秸稈重新推進灶膛,熊熊的火焰又會旺旺地冒起來。 除了玉米秸稈,玉米軸和玉米皮也是莊稼玉米奉獻給我們的好柴禾。玉米軸應(yīng)屬硬性柴。禁燒,底火足,但不易點燃。要想點燃玉米軸,必需多一點的引火。比如廢紙。把紙點燃,火苗很快親近玉米軸,但也只不過是像小蛇一樣滑不溜秋地滾過軸身,隨即便熄了,而玉米軸上卻只留下一身墨色的痕。如此再三,費盡周折,玉米軸終于被點燃,而此時的小屋里也早已是濃煙滾滾。但玉米軸底火足,熱量充沛。即使燒盡了,也紅紅火火的一小段一小段,像一小根一小根燒的通紅的小鐵棍。所以用玉米軸做飯,不必把飯做的十成熟,剩下的幾成用底火就全解決了。玉米皮是實打?qū)嵉能涃|(zhì)柴。愛著,好燒,但不禁燒。所以,用玉米皮做飯,要隨時準備向灶膛里添加柴禾。玉米皮最適合烙餅,攤雞蛋。熱乎乎的烙餅,裹著金黃黃的雞蛋,光看,就能饞煞個人。這真應(yīng)了那句俗語“烙餅攤雞蛋,好吃又好看”。別不信,那可是那個年月,丈母娘招待女婿的好伙食呢。 在莊稼家族里,可當(dāng)柴禾的還有芝麻秸稈和麥秸。它們都在賜予我們可以果腹的食糧外,又奉獻了它們火熱的身軀。 秋收過后,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鄉(xiāng)村終于迎來了一段難得的休閑時光。這里所說的“休閑”,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休息,閑散,無所事事。只不過是,現(xiàn)在,身后再沒有讓人歡喜讓人憂的莊稼追著趕著了,人們的兩手再不用那么忙前忙后了,雙腳也不至于亂打亂撞了,懸著的一顆心也可以踏踏實實地放下了,F(xiàn)在的事,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可以早做,也可以晚做。但終究還是要去做的,而且還做得比較早。比如,挖老鼠洞。這種活是力氣活,要男人去做。扛一把鐵鍬,溜溜達達去地里,兩眼不住地四下掃描,像在尋找一個早已懷恨在心的仇家。這個仇家,不消說,一定是田鼠。他要讓這個喜歡不勞而獲的家伙把偷去的糧食悉數(shù)吐出來,這還不算,還要掘地三尺,挖出竊賊,一鐵鍬打死,似乎只有這樣,方解心頭之恨。女人則去地里拾柴禾。拾柴禾,就是去摟樹葉。村外有一片梨樹地。深秋的風(fēng)像一把小剪刀,漸漸開了刃,把梨樹葉一片片剪下來。一片片梨樹葉打著旋邁著輕盈的舞步飄飄然而下,像前去趕赴一場豪華的盛宴。而沒有被剪下的樹葉,仍停留在樹枝上,在風(fēng)中,嘩楞楞的直響,像是在大聲喊:“等等我,等等我。”母親拾柴時,總帶著我。母親摟樹葉,我負責(zé)往筐里裝。我喜歡下霜后或有霧的早晨,潮潮濕濕,樹葉雖然沾著泥,但軟塌塌的,抱起來,不扎手。我不喜歡一夜大風(fēng),風(fēng)后的樹葉被吹得干巴巴的,跟烤焦了似的,扎得手生疼。裝滿筐后,把筐抬上小推車,母親推車,我在前面領(lǐng)路?鹪谲嚿,比人高,擋住了母親的視線,我便成了母親的眼。到了家,把樹葉倒在院子一角。沒幾日,院子里又會矗立起一個小山包似的柴垛。那個冬天,無論外面的風(fēng)再大,雪再猛,我家的小屋里卻也是暖意融融,炕頭上更是熱氣騰騰。 農(nóng)家的小院,除了墻邊的玉米秸稈和院子里的柴垛,似乎還應(yīng)該有點兒什么,與它們有親緣關(guān)系。究竟是什么呢?肯定不是鐮刀、鋤頭、鐵锨等農(nóng)具,即使它們藏在最隱秘的地方,一時無法找到,但只要被眼光無意間逮住,定會眼前一亮,除了親切,還是親切。更不會是躲在陰暗處的磚頭瓦塊,廢銅爛鐵,這些東西身上早蒙滿了歲月的塵土。人們很少去碰觸它們,怕不小心,牽扯出一條駭人的菜花蛇來。最后,就只剩下墻旮旯處堆放的一堆木樁了。那些木樁似乎在那里已經(jīng)沉睡了許多年,又似乎在你轉(zhuǎn)過身時,突然間冒出來的;既讓你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尷尬,又給你“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驚喜。那些木樁擺放的還算規(guī)整,縱橫交錯,上下疊壓,上面還蓋著一塊石棉瓦。但它們的形狀看上去就不那么規(guī)矩了。長的長,短的短,粗的粗,細的細,彎的彎,直的直,絕對屬于歪瓜裂棗型。它們既做不成柁,又當(dāng)不了檁,難堪大用。真不知道,它們堆放在這里,長期占據(jù)院子一角,意欲何為。我也只是在夏季雨水豐沛時,從它們上面采到過幾回黑木耳,讓母親給我做了雞蛋炒木耳。那是它們少有的幾次貢獻。 我十三歲那年,家里準備翻蓋舊房。蓋房,在農(nóng)村是件大事。父親請了好多人。那時,只講究幫工,不計較報酬,每天管上三頓飯。這么多人的飯食,顯然不是屋里那個平時只供四口之家一日三餐的小灶頭應(yīng)付得了的,于是,便在院里又盤了兩個土灶。土灶,個頭大,嘴大,肚囊大,上面的鍋也大。真不知道這樣的灶頭,要吃進多少柴禾,什么樣的柴禾才能滿足它碩大的胃口。負責(zé)燒火的是梁伯。父親指著那堆木樁告訴梁伯,隨便用。梁伯抱來幾根木樁,放在土灶附近,拾起旁邊的板斧,用腳踩著一根木樁,把板斧高高舉過頭頂,“呼”的落下,木樁應(yīng)聲被劈為兩截,接著,又把兩截劈成四截。不一會兒土灶旁就堆起了一大堆劈柴。梁伯把劈柴填進灶膛,點燃;饎轁u熊,噼啪作響。恣肆的火苗在灶膛里橫沖直撞,左突右奔,不住地舔舐,頂撞著鍋底。真不知道,如果這時把鍋拿掉,飛奔出去的的火苗會竄到哪里去? 劈柴是大柴。大柴生大火,大火燒大鍋,大鍋煮大飯。大材大用。 吃飯時,有人問梁伯:“聽說您當(dāng)年挖海河時,吃過一扁擔(dān)饅頭。”所謂的“一扁擔(dān)饅頭”,就是把饅頭一個一個的擺在扁擔(dān)上,一直擺滿,少說也有一二十個。梁伯一邊嚼飯一邊搖頭說:“誰說的?沒那檔子事。”又有人說:“梁叔,別不承認了,都有人看見過。”旁邊的人接著說:“老梁,給他們吃一個,人家老張不怕吃。”正在給大家敬酒的父親隨口應(yīng)道:“吃,隨便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呢。”那天,梁伯終究沒有再現(xiàn)他當(dāng)年略帶傳奇色彩的情景。最后,在大家的哄笑聲中,繼續(xù)劈他的柴,燒他的火。 “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作為排在首位的“柴”來說,地位顯而易見。人們常說“無米之炊”,而有米無柴,也是“炊”不起來的,更不用說炊煙繚繞,香氣撲鼻了。但是現(xiàn)在,隨著所謂科技的進步,過去那些曾經(jīng)和我們朝夕相處噓寒問暖的柴禾,漸漸被我們疏遠了,冷落了,弄丟了。同時弄丟了的還有青山,綠水,藍天,碧野,清新,質(zhì)樸,原味,詩意。有天回家,路過一處玉米地,玉米早已收罄,地里只剩下了一片孤零零的玉米秸稈,兀立在蒼茫的曠野上,在瑟瑟秋風(fēng)中,簌簌發(fā)抖,嗚嗚啜泣。真像一群孤苦伶仃無家可歸的孩子,無人認,無人領(lǐng)。 我不禁黯然。我的世界,如果失去柴禾的焰火,我還能見到飄搖在村莊上空那熟悉的炊煙嗎?如果沒有炊煙的牽引,我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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