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已去世多年,娘一個人過,我們兄弟幾個曾勸過娘輪流吃住,娘不同意,執(zhí)意要自己另開鍋灶,說這樣自由,想吃啥,就做啥。其實,我知道娘的心思,娘與幾個兒媳的關(guān)系不是很融洽,雖未發(fā)生口角,但各自的心兒都有點說不請、道不明的微妙關(guān)系。在一個鍋里吃飯,難免磕磕碰碰,一家人爭吵,讓外人笑話。分開過,彼此有一定的距離,見面少,反而使雙方更親密起來。
我與娘最近,就在隔壁,我每晚回來,就在大門口喊一聲“娘”,幾秒鐘間,我聽到娘“唉——”的回應(yīng),然后有輕微的腳步聲傳出,娘已走到我跟前,說:“回來啦!”更多的時候,我會邊喊邊走,進娘的廳堂,看看娘吃啥菜,勸她買好一點的菜。娘則說:“吃好吃丑(差)是一頓,過日子要細(xì)水長流。”然后問我今天生意怎么樣?晚飯后,我忙完手中的一些雜事,要到娘那邊坐坐,與娘聊上幾分鐘;有時,我能從娘的嘆息聲中,知道她老人家缺啥,或精神上有什么不愉快。我不能讓娘的臉上留有一絲一毫的陰云,我要讓娘那張核桃紋的臉兒面對每一天都綻放出燦爛的笑。
未成家時,我是娘的牽掛。白發(fā)蒼蒼的老娘啊,你現(xiàn)在是兒的牽掛。兒每一天能喊一聲“娘”!那是我的福分,我的驕傲!
從我懂事,家里的生活極為艱難,我們兄弟姐妹七個,靠父親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父親勞動一年,只夠一家人半年的口糧,半年口糧一年過,且小孩的口糧又少得可憐,那時的小孩飯量不亞于大人。面對缺糧,就意味著日子沒法過。有句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赡铮园讶兆舆^得有滋有味,今天吃菜粥,明日喝面糊糊。幼小的我,不知啥是苦,整日樂顛顛,一日三餐,與兄弟姐妹們看誰搶得最多,撈得最濃。娘,最后一個走近灶臺,有時有半碗能照影的湯,有時被我們搶得鍋像洗過一樣。娘笑著空碗出來。逢年過節(jié),娘會弄一桌豐盛的菜肴,雞、肉、魚、子(蛋)四大葷,還有粉皮、粉絲、海帶、豆腐干……我們狼吞虎咽,可就是沒見娘動過筷。
小時最怕冬天,冬天好像是窮人的天敵,即使躲在家里,關(guān)緊門,該死的風(fēng)也會在泥土屋里亂竄,冷得我們身子像篩糠,有時使勁跳幾下,但無濟于事。鉆心刺骨的風(fēng),讓我們感到腳趾像刀割,手凍得通紅,手背像蒸熟的饅頭。娘的針線活在寒風(fēng)中嫻熟地閃動,為我們兄弟姐妹縫補擋風(fēng)御寒之衣,雖是大補丁壓小補丁,但加在身上,暖和多了,腰漸漸能伸直?赡,自己凍得針線不聽使喚,幾次手指被針扎得冒出綠豆般大的血珠,一滴一滴染紅了針線。即使如此,娘也沒有停止穿針走線,我見娘把指頭伸進嘴里使勁吮吸,或者用布條往冒血的地方利索地繞一圈,又針針落進她對未來的憧憬與希望。娘自己衣衫單薄,即使天寒地凍,我沒見過娘棉襖上身,一直是一件補得比麻袋更厚實的單衣。我們兄弟姐妹,個個都有一件破棉襖,一條補得厚厚的單褲,一雙娘納的千層鞋。娘日日夜夜為我們縫補,有時我覺得,我們是被娘一針一線縫大的。
我們漸漸長大,娘一直教誨我們,做人要誠實、厚道,手腳要干凈(不偷)。小時候撥魚草,摘豬菜,發(fā)現(xiàn)我們有偷人家所種之菜,娘絕不客氣,我們受了訓(xùn),挨了打,哪家偷送還哪家,并要向人家道歉。在與鄰居玩伴吵鬧時,娘總是數(shù)落我們的惡行,用手狠打我們的屁股,卻把人家的孩子送回家。以后我們肚子再餓,路過人家的甜瓜地、西瓜地、紅薯地,我們不敢越雷池一步。其他伙伴說我們是傻瓜蛋,老實透頂,有些伙伴還因此漸漸疏遠我們。
娘雖然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但娘卻用最樸素的方式教會我們做人的道理。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村里一些長輩常對我說:小鬼,你要爭氣點,你爹娘年輕時,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所受苦最多的。你爹三歲,就沒了雙親;你娘出生后,你外公就歸天,你外婆帶著你娘和你大舅相依為命,后來你大舅夭折了。舊社會女人死了丈夫,就得守寡。一個小腳女人,一沒田地,二沒家業(yè),怎么生活?萬般無奈之下,經(jīng)人介紹,給別人做保姆。舊社會做保姆,哪有我們今天做保姆的待遇,而今的保姆,工資起碼千百,并且吃飯與主人同桌,像客人一樣受招待。外婆把我娘也帶去,管兩人的吃,沒工資。后來人家說兩張嘴吃不劃算(事實每天吃人家的剩飯),辭了外婆;貋沓燥埦蜎]著落,天天靠挖野菜度日,有時親戚周濟一點,舊社會沒有政府關(guān)注窮人。你娘一年四季只有一套人家給的破衣褲,補得大補丁壓小補丁,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十五歲那年,你娘家里過不下去,就嫁給你爹,外婆也隨之過來。你爹勉強度日,但你爹力氣好,人勤快,租地主的田種,閑時做挑夫(挑煤、煙葉、糖等),不至于挖野菜。講到這里,老人眼眶濕潤,長長嘆一口氣,然后不停地說:苦、苦、苦,你娘,你爹,上半輩子真苦。待我離開,老人拍拍我的肩膀,說:“小鬼,爭氣點,將來讓二老過過好日子。”
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成績在班上遙遙領(lǐng)先,村里人都夸我是讀書的料,將來必成大器?傻搅顺踔校咧谐煽冞B年下滑。我開小差了,暗戀一個女同學(xué),整日腦瓜子抹不掉她,上課呆呆盯著她出神,老師講課全然沒聽一句。爹娘望子成龍,集中經(jīng)濟培養(yǎng)我一個,哥姐弟妹全輟學(xué),希望家里出個狀元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在政府機關(guān)上班,住城里的水泥樓。不爭氣的我,讓二老黯然淚下——高考落榜。那時的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在農(nóng)村人眼里,讀書成不了氣候,就意味著無出頭之日,永遠窩在山林田地。捏了半年泥巴(種田),我滋生到山外闖闖的念頭,娘同意,娘一再告誡我,兒!在外要舍得吃苦,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技術(shù)要學(xué)精,要有拿手絕活,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從此,我走南闖北幾十年,每接受一樣新技術(shù),我都認(rèn)認(rèn)真真,刻苦鉆研,甚至幾夜不合眼在車間琢磨,同類產(chǎn)品,要做到與人相比:省時、省料、美觀。很多打工者,做好自己的工序,就萬事大吉。而我,輪到休息日,則要進車間拜他人為師,別人求之不得,見有人來幫忙完事好休息。我進一個廠,就要把該廠的生產(chǎn)流程道道工序,吃透,學(xué)精。打工十八年,我努力實踐娘的那句:要有拿手絕活。十八年打工,我掌握了多項過硬技術(shù),比方制衣,我踩著制衣電車,可不看車針,該彎的彎,該直的絕不走彎,熟練的程度讓目睹者拍案叫絕。打工十八年,我從生產(chǎn)操作工,到車間班組長、管理員,到中層負(fù)責(zé)者。
十八年的磨煉,成就了我創(chuàng)業(yè)之夢——二OO六年回鄉(xiāng),自己開店經(jīng)營,雖店開在偏僻的小巷里,但生意一直火爆不衰。很多人覺得蹊蹺,與我同行者,開在我左與右,或巷頭,或巷尾,最多撐不了一年半載就轉(zhuǎn)店。有人前來取經(jīng),也有人花錢要買我的經(jīng)營秘方。我一本正經(jīng)道,秘方倒有一個,卻在我鄉(xiāng)下老娘家里藏著,驅(qū)車要不了半個小時,去了我娘準(zhǔn)給,不收費。事實上,我哪有秘方?但娘交代過,開店待客要誠,老與小,殘與貧前來,價格要稍低,見年長要飯的要施舍,獲悉周圍遇災(zāi)者要相助,逢年過節(jié)貨再缺不抬價。這算不算秘方?但我一直是按娘說的去做的。
小店在縣城及周邊縣市,已有點名氣。出遠門的家鄉(xiāng)人,臨行前,寧愿多彎點路,也要登門捎上一份路上享用;城里哪家來了貴客,準(zhǔn)往我這兒奔。小店多次在縣、市電視臺亮相,也讓我露臉。村里人見我就夸有出息,說我娘沒白培養(yǎng),老人家苦盡甘來噦!娘啊,我白發(fā)蒼蒼的老娘,小時候怕我們受寒挨餓,娘自己節(jié)衣縮食,為讓我們幼小的心靈歡快,娘卻生吞許多的不愉快。
我離家遠行,娘那雙捏過辛酸日子的手,總往我包里填些我愛吃的東西,把我送到村口,并千叮嚀萬囑咐,在外要注意身體。真是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娘自己卻被繁重的勞動,壓得直不起腰來。
每每我從外地打工回來,娘手頭再忙的活也要放一放,仔仔細(xì)細(xì)端詳我是否瘦了,娘嘆息聲連連,然后就到鍋臺邊忙開了,做些我最愛吃的菜肴,看著我吃得有滋有味,娘那張核桃紋的臉笑作一團花。
娘緘默而又忙碌的背影一次次抹去我內(nèi)心涌動的浮躁與脆弱,讓我深信勞作的歡愉是治愈形形色色欲望的一劑苦口良藥。娘讓我循著你善良的源頭回歸。
娘淡泊,走入她的內(nèi)心,是越走越靜,越走越純。一生不占人半毫,十里八里有口皆傳。
日漸蒼老的娘啊,我需要積攢多少力量才能跨過你額上的道道溝壑,我需要跋涉多少星辰才能走盡思念你的漫漫征程。
羊有跪乳之恩,鳥有反哺之情。娘啊,兒拿什么獻給你,我慈祥的娘。再有風(fēng)有雨,兒定用最美好的祝福攙扶你,再有苦,再有難,兒就用血釀造的甜蜜侍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