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聲,哪怕只是零星弱弱幾聲從耳邊掠過,都會讓我駐足聆聽,而后伸出舌尖,舔舔干燥的雙唇,輕輕道上一聲,久違了!
拾起這零碎的書聲時,感覺是撿到一片時光,可我不知道那是哪一時段歷史的碎片。舉頭看天上白云,俯首拾一路花草,遠古在天,草色在即,擲在其中的碎片,真的沒有確切的時光認定。從古到今,朝代興替,唯有代代書聲,滔滔不絕。傳史、教化,明禮、樹德、立品,言傳于書聲,內化于胸有詩書,外化于舉止大方,整個華夏文明社會的秩序,就是在書聲中相傳。
書,于鄉(xiāng)村有點像村頭水尾的小廟小殿一樣,于一個家庭大概如樓上太師壁前的神龕,看不見有太多的實惠,但敬重在心頭。家里若有個能讀書的孩子,那家庭也就特別和諧,書聲就如鐘罄之聲,如禱告頌辭。我小時候并沒有這么體會,以為小孩讀書天經地義,就如父親要下地種地一樣,就是一個活兒,能偷懶處就愉懶,上課時盼著下課,開學中期侍節(jié)假日,更喜歡跟著放牛倌上山拔筍采楊梅。小學快畢業(yè)了,要上初中,可家里姐妹多,供不起每個孩子都能上初中,父母商量著要讓我上,姐姐、妹妹是女孩,最終都是他家人,念個小學,認個粗字就夠了,不用上初中,我姐就這樣不再讀書。此時我還僅僅感覺到讀書是個待遇,是不用干體力活的待遇,并沒有覺得讀書有什么高尚。一天我剛從公社學;卮澹叩酱謇餂鐾,一位倍受村里人敬重的叔公居然把他對面的孫子叫起來,說聲:“給學生哥”讓坐!這禮遇讓我有些尷尬。他說:自古“學生哥”是穿小長衫,非同一般,這長衫先生可穿,“爺”可穿,是有身份的人!這位叔公能說《牡丹亭》,能說《水滸傳》,還會說許多許多故事,曾每個晚上我都會到涼亭聽他說書,他說的話我相信。只是亭子里人并不多,位子多著,何必要叫孫子讓坐;丶椅野堰@事說給爺爺聽,爺爺說:他書讀的多,禮數到位!只是現在他不再說書,涼亭里不再有書聲了。是的,村子里最早消失的書聲就是涼亭里的說書聲。說書聲走失的年代大約是在1975年前后,我暑假回村,再到涼亭時,涼亭里盡是些說吃說喝,賭吃賭喝的嚷嚷。 說書聲停了,村弄里有了很不敬的童謠:“老人,老人,腳肚竹筒,連死害人。”每家孩子雖不會對著自己家爺爺奶奶唱,可看見別的老人走過,先小聲唱,見老人走遠,便大聲唱了起來。一天,那位叔公又叫我“學生哥”時,我對他說起這人事,他笑了笑,說:這不能怪孩子,他們也是別人教的,大概是一些老人自怨自嘆編的,沒讀書的人就拿去傳,以后他們書讀多了,就不會再唱!能傳書聲的叔公,什么事到他那,都如春風化雨,腹有詩書,就是不一樣。 聽村里說,當時不讓說書的是他當干部的親侄,那天那位叔公正開講《許漢文借傘》,他侄進了亭子叫停,那位叔公也是笑了笑說,好!不說了,但你一定要讓村里的學校天天有書聲,村子沒了書聲會像一個家沒了嬰兒哭聲,哪還有生機。
村里學校的書聲,確實悅耳,那位叔公會坐在涼亭里聽著聽著睡著,直到放學村弄熱鬧了,才醒來離亭子回家。學校白天有朗朗書聲,清晨村子隨炊煙升起也能聽到一些孩子的讀書聲。我常憶起在那平平仄仄書聲的輕波里浮出的一幅幅生動鄉(xiāng)村生活圖:耕牛走過村弄,兒童胸前飄著紅領巾背著書包上學,叔叔們荷鋤出工,嬸嬸背著竹簍下地,……可這些圖像絕筆畫家的作品,隨村子不辦學校而封筆。我的村子是這樣,許多村也是這樣,有的村子干脆隨書聲而去,揭瓦拆架,推倒老墻,留個村名與爬蟲一起生活在一個個小山坳中。
鄉(xiāng)村情結在時光的揉搓中越擰越緊,我一直認為擰的最緊是離鄉(xiāng)離土的人,但不盡是,其實那些對書聲向往的人,也擰得一樣緊,且他們中有人正嘗試各種方法來解開這個結,這是我在文化助力鄉(xiāng)村振興的路上采回了這種感覺。外地來的支教老師,先鋒書店入住小山村水田之中,一所所大學的研學基地,《福建文學》讀者俱樂部,創(chuàng)作基地,鄉(xiāng)村方志書屋,鄉(xiāng)村創(chuàng)意圖書室,……他們就是為召回鄉(xiāng)村的書聲而來,雖說這些書聲始作,有點弱小,但正如那位叔公說的,“書聲于村子如同嬰兒純潔爽亮的哭聲,那哭聲會把深夜劃破看到一屋的光明,那哭聲會把村子叫醒看到生機”。書聲確實有這樣勁道,被書聲擰緊的情結一定會在這鄉(xiāng)村書聲回來時相聚中釋然。
康里村的鄉(xiāng)賢,我的文友,他為了鄉(xiāng)村書聲不絕,用心念招魂,用活動松動文化土壤,以激活村里的文化根脈來喚回書聲。幾年來他堅持不懈,在鄉(xiāng)村組織村民辦春節(jié)晚會,在端午節(jié)舉辦民俗文化節(jié),在平日的飲食、生產、傳統(tǒng)工藝、古老劇種及村里建筑、農耕遺物中挖掘文化內涵,讓每個村民的臉上都綻放出為鄉(xiāng)村自豪的微笑,為書聲回村獻上一束束鮮花。這個村書聲回來了,就連假期,村里小學的教學樓依然書聲朗朗,且與留學美國的鄉(xiāng)賢合力,創(chuàng)辦“三人行”夏令營英語培訓班。村里書聲不僅有了共鳴,還有了共振效應,2019年迎來“中國藝術研究院”舉辦的“第五屆兩岸大學生聚落文化與傳統(tǒng)建筑調查夏令營暨學術研討會”在村里舉行。鶯歌本只求燕舞,沒想到引來鶴飛鳳鳴。今天他又發(fā)微信邀請我再到他村子走走,看看修繕完好的“翠峰書院”。
一看“書院”二字,我肅然起敬。雖沒親歷過書院學習生活,但從我剛入學時母親我做的那些事,便知師道尊嚴。她幫我洗頭、理發(fā)、剪指甲,特別用力搓洗脖子上的污垢,而后讓我穿干凈衣服,左一聲叮嚀,右一聲交待,愛護書本,有字的紙不能亂扔或當手紙,那樣以后眼睛會變瞎。沒讀過書的母親,居然如此認真對待上學,敬畏文字,源自何來!一定是曾經的夫子莊嚴、學子虔誠、書聲純正像村頭水尾神祗一樣,占據著她的精神世界,一定是在村莊的書聲里,她學懂而銘記了這些。
文友的鄉(xiāng)村有書院,且修繕啟用,我能不去熏陶一下又被開啟的遠古書卷氣嗎,能不去感受文友書聲情結釋然的那種自得嗎?去,路依舊是那條彎彎山路,可感覺有些不同,一彎一拐我當作是天地行書的曲線,是朗朗書聲的律動,是平平仄仄的大寫意,綠樹枝梢搖著吟詩的節(jié)奏,叢叢蘆花也會飛起童話故事。書,書,書中每個字都是啟蒙的窗眼,書聲真的能叩開多彩世界的別樣門窗。
修繕好的書院,神采依然,門樓上書院匾額古跡新制,金光閃閃。石門立的對聯“夢蘭余吉兆,帶草紹家風”。“夢蘭”是出自“鄭文公妾燕姞因夢天使予自己蘭花,因而得以侍寢鄭文公,并受孕生穆公”的故事,“帶草”出自《后漢書》“不其城東有鄭玄教授山,山下生草如薤,葉長尺余,堅韌異常。土人名作康成書帶。”的書帶草的故事。引經據典自古是癡書者為之,正如杜甫的“夢蘭他日應,折桂早年知。”袁宏道的“鄭家書帶草,隨意滿齋庭”。而這山野之村,居然也有如此精妙的詩聯,且皆為他們本姓鄭氏之典,可想當年夫子博學,書脈悠遠。有這樣的夫子,這樣的書院,鄉(xiāng)村的書聲一定能音正意遠,思接千載,文以載道。 裝修的新杉木刨刀剛過,鑲在那些上了煙火包漿的老柱旁,我嗅著芳香木味,視覺與嗅覺也有了對話,第一句,只要書聲在,不管歷經多少代,學子們可以世代同堂。第二句,只要書聲再起,不管歷時多久書香依舊。第三句,他們就如這些新裝上的杉木板一樣穩(wěn)穩(wěn)妥妥地融入到老書院中,老書院也因這些新杉木而再發(fā)濃郁的書香氣。我摸摸新柱新板,叩叩老柱老板,再看看那些書架,看看新貼詩聯,看著天井的陽光,對自己說,時光帶走的只能是時光,即便隨走遠去的書聲,也該隨陽光回到這里。
人流行走的路線是文脈露在陽光下的根系,風在田野,雅居樓舍,書聲就這根根文脈拔節(jié)開花的聲響。康里村的民居不失雅格,墻頭灰塑,窗欞木雕,幾案鐫刻,每一筆每一劃,都書寫著“耕莫輟詩書”,有的老宅大門上就高懸“書田”匾額。文化根脈開出的書聲之花早已結籽落土生根。這樣根深蒂固書聲情結,能說走就走嗎?
心中的書聲一起,眼前便有詩文走巷,路邊的一盆曇花,雖不見花開,但感覺中就在這條巷里吟誦過“不嫌幽徑寂,竟奪眾芳鮮”的詩句;看斷墻青苔,毫無顧忌瘋長,會借改一行古詩“縈郁無人贈,葳蕤自可憐”獻給它。村弄中的情景如是,記憶中這種情境也多了起來。記得2019年5月,云氣,也就是在康里溪下游,霍童溪中段,蕉城九都鎮(zhèn)的一個村子,曾舉辦過一場,“青春回眸·寧德詩會”,并在那里啟動“云氣詩灘”揭碑儀式,省內外有50多位著名詩人參加。這條信息的記憶怎么會在此時莫名其妙地冒出,事情都過去近一年,大概也是書聲念起,再一次心約自己要去云氣村,去敬拜那永遠不老的詩心。
村子真的留下許多詩痕,“云氣詩灘”就題寫在刷白的墻面上,還配了寫意畫。多少回經過這里怎么就熟視無睹,怎么就不在這停下片刻呢?我仿佛知道,是心鬼矇了雙眼,好幾年來一直感嘆著鄉(xiāng)村書聲在那位叔公不說時開始征程,在一所所學校沒了學生,開始遠征,鄉(xiāng)村再也沒有書聲了。就是這魅鬼魂左右了我。今天我要趕走它,好好讀讀這云氣詩灘里的詩。
我趁在興頭,隨詩行小徑牽引到了“烏豬灘”,也就是如今的“云氣詩灘”。石如烏豬靜臥,詩如青鬃俊秀,我要從古讀到今,一行一拂塵,一首一鐘磬,拂去心鬼蒙塵,敲醒一路書聲。
“日斜散步出林陂,一葦前溪欲渡遲。秔稻已登甘蔗熟,略諳鄉(xiāng)味似兒時。”嗯!是這個味,是鄉(xiāng)村里長的詩。 “云氣氤氳里,溪流浩渺前。斯人今不見,高詠尚能傳。”對,高詠尚能傳。 “藏山更泐石,靈秀亦有鐘。丁寧語云根,勿受苔蘚封。”多好,苔蘚封不住的,歲月也流不走的,烏豬灘不就成了詩歌灘嗎。古詩原色如黝根,新詩染朱花燦爛,一首首新詩就綻放在這些原色詩行的周圍。
“海天在這纏綿 生了大大小小的島嶼 閩浙要沖 海濱鄒魯 想想寧德 是多么寧靜與安寧”。
這是著名詩人楊克留下的詩行。是的,鄉(xiāng)村的雞鳴就是安寧的宣誓,深巷幾聲犬吠便是寧靜的守護。正是這份寧靜與安寧,詩人:許文、魯克、湯養(yǎng)宗、劍男、汪劍釗、葉玉琳、謝宜興、劉偉雄等十幾位當代詩人的詩歌在這里安家。 湯養(yǎng)宗寫道: “溪流便從溶洞里出來 蝴蝶在回想 丟失的花粉 而小路繼續(xù)向樹林深處延伸”。
是的,小路在延伸,詩意在延綿,白云深處不僅有人家,還有書聲。鄉(xiāng)村的人能舍得下這么有詩意的生活嗎? 有根性的鄉(xiāng)村,書聲也在這里留根,安土重遷的鄉(xiāng)村人,舍不得背井離鄉(xiāng),他們喜歡像村里的一塊石,一棵樹,一株草,聽書聲,嗅書香而翻新著每一天日子。正如: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副主席吉狄馬加來到云氣村時說的“云氣有著悠久的詩歌文化積淀,在云氣,詩歌就流淌在人們的生活與精神意識中”。詩歌就流淌在人們的生活與精神意識中,書聲就是這意識歡聲。他們可以不問文字起源,可以不懂倉頡是何人,可以不問作品出自什么朝代,可以不懂著書立說的人是誰,他們只知書聲若在,鄉(xiāng)村希望就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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