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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蘇軾的清詞麗句里,體味他和歐陽修深摯的師生情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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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筱寒(江沁園) |
歐陽修與蘇軾的師生情誼,如春雨潤物那般和婉,能綿延至心里,綿延至一生;如烈日星辰那般耀眼,能激勵人努力成為歐陽修那樣的伯樂抑或蘇軾那樣的千里馬,最不濟也是“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今日是教師節(jié),且從蘇詞話師生。
一 元豐二年,蘇軾由徐州前去知湖州,第三次路過揚州平山堂時,作了《西江月·平山堂》一詞懷念已故的歐陽修: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fēng)。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 平山堂,乃歐陽修于慶歷八年知揚州時所建。歐陽修離開揚州后,嘉祐二年,為蘇軾赴京趕考的主考官,在審閱試卷時,驚喜于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欲將他點為眾學(xué)生中的第一名,但因疑其文乃學(xué)生曾鞏所寫,故給他第二名。后歐陽修又對梅堯臣如是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dāng)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在京城開封,蘇軾居住于南園,歐陽修常以恩師身份禮下南園,亦不失為佳話。歐陽修還有力推重蘇軾的文章,于此,蘇軾至暮年仍念茲在茲,自覺世人推崇他乃端賴歐陽修當(dāng)年的推重。 歐陽修對蘇軾多年的賞識、獎掖,令蘇軾感念不已。是啊,身為文壇盟主,歐陽修一字之褒貶,即足以關(guān)乎一學(xué)子之成敗。一份有意無意之間流露出的欣賞抑或愛護何其珍貴。在我們的漫漫修行生涯中,也總會有那么些老師,他們以擁有優(yōu)越的條件卻完全不在意的隨和,傾心推重我們的些許閃光點,給予我們滿滿善意的關(guān)懷,從而傾倒了我們的心。在以后漫長的人生路中,我們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做那樣的人,而每次見到抑或想起他們,我們都會心懷感念。 因沐杏雨而念師恩,乃人同有之情。況蘇軾的恩師已故,于蘇軾而言,那些曾和歐陽修相得無比的歲月定成了舉世無雙的好時光。故,當(dāng)蘇軾置身于歐陽修所建的平山堂時,何能不思緒紛飛?“三過平山堂下”,蘇軾先后赴杭州通判任、密州知州任、湖州知州任,曾三次路過揚州平山堂。“半生彈指聲中”,久歷游宦、仕途坎坷的蘇軾,不免感喟人生彈指老。 而蘇軾早年的青云直上又少不了歐陽修的掖助,故詞作自然轉(zhuǎn)入對歐陽修的追念:“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熙寧四年,蘇軾赴杭州通判任過潁州,曾拜謁歐陽修,次年歐陽修就仙逝了。蘇軾移知湖州再過揚州時,舉其成數(shù),恰是十年不見“老仙翁”。以“老仙翁”稱已故的恩師,其思念之情與敬慕之意可以想見。歐陽修不在了,可歐陽修那恰如龍蛇一般飛舞的墨跡猶在,真乃物在人亡。 世事大抵如此,分別的時候,我們信誓旦旦,總以為來日方長,后會有期。誰能料到,人生苦短,世事無常,譬如蘇軾彼時所感受到的物在人亡的悲辛無盡。甚或,遠(yuǎn)不需物在人亡,只需物是人非,這稀薄的緣分亦足以讓我們慨嘆,生命來來往往,來日并不方長,我們與有些人難免漸行漸遠(yuǎn),終至后會無期。 緊承“十年”兩句,蘇軾進而憑吊歐陽修:“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fēng)。”“文章太守”即歐陽修,歐陽修曾任滁州、揚州、潁州等地太守,兼以文章名揚天下,故曾在《朝中措·平山堂》一詞中以“文章太守”自稱。“楊柳春風(fēng)”亦是從此詞的“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fēng)”中化出,此“柳”即歐陽修手植的“歐公柳”。“文章太守”與“楊柳春風(fēng)”頗能引起我們對歐陽修文學(xué)功業(yè)、守?fù)P政績的懷想,真真余味無窮。 而關(guān)于如何寫文章,蘇軾于《東坡志林》里提及過歐陽修的說法:“無他術(shù),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做自能見之。”然也,做好基本功最重要,否則難以“過人”?v使偶有“過人”的光芒,此光芒亦可能是一種消耗,無法讓人心安理得地快樂。其實,何止是讀書作文,在生活的各個方面,做個穩(wěn)扎穩(wěn)打的長期主義者,時刻停下來清醒地認(rèn)識自己的“疵病”,加以修復(fù),打牢基礎(chǔ),如此再去前進,都會讓我們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一種真正的篤定從容的光芒。如此看來,“文章太守”歐陽修豈止是大文豪蘇軾的恩師,亦是蕓蕓眾生的導(dǎo)師。 “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傷逝感時中蘊含人生體悟,比之白居易《自詠》中的“百年隨手過,萬事轉(zhuǎn)頭空”愈加深刻。歐陽修已故,一切皆空,可活在世上的人,其實也不知不覺活在夢中,最終的歸宿也是空。蓋因心懷對恩師最誠摯的敬意,心懷“曉夢迷蝴蝶”的莊子人生哲學(xué),蘇軾方能坦然面對滄桑的人世與浮沉的宦海。是啊,每個人都在生活的藥罐子里煎熬著,有生老病死的時間悲劇,有得失榮辱的人生負(fù)累。誰人不悲辛呢?于漫漫人生路中,向蘇軾致敬。蒼涼中寓曠達,亦是一種生活智慧。 揚州平山堂這一名勝古跡早已與歐陽修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這多少得益于蘇軾的宣揚。蘇軾后來還在《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中如是吟哦:“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rèn)得醉翁(歐陽修,號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蘇軾為歐陽修與揚州平山堂寫的清詞麗句,為他與歐陽修的師生情誼增添了幽幽文化韻味。元祐七年,在歐陽修離開揚州四十四年之后,蘇軾步恩師后塵,從潁州移知揚州,解決百姓“積欠”、一年一度“萬花會”、揚州漕運等困境,這又是一段佳話。
二 而提及潁州,又不得不贊嘆歐陽修與蘇軾情深緣也深,蓋因歐陽修與蘇軾不僅都曾在揚州做官,亦都曾在潁州做官。元祐六年,蘇軾出守潁州,作了《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懷念歐陽修: 霜余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與予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霜余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霜余”乃秋日“霜降”季節(jié)前后,此時水位下降,悠長寬闊的淮河變狹窄了,蘇軾好似聽到了潁河潺流的幽咽悲切;春邮ч熡腥缛耸乱逊牵瑵}河嗚咽悲鳴有如蘇軾哀悼歐陽修。潁州乃歐陽修當(dāng)年任知州并終老于斯之地。歐陽修任職期間,“寬簡而不擾民”,興利除弊,務(wù)農(nóng)節(jié)用,疏浚潁州河道和西湖。歐陽修暮年,不戀官位,上書皇帝,請求致仕。待到終于被批準(zhǔn)后,歐陽修收到蘇軾發(fā)來的一封賀信。蘇軾認(rèn)為,歐陽修此舉難能可貴,因為在官位面前,士大夫總是不能真正忘卻營營,“致仕”大都只是說說而已,故歐陽修的高風(fēng)亮節(jié)與明智之舉值得慶賀。 歐陽修為政、為人如此,為師亦然。蘇軾有《潁州祭歐陽文忠公》一文,同樣是元佑六年知潁州時所寫。蘇軾在祭文中深謝歐陽修對他的獎掖與關(guān)照,結(jié)尾表示“雖無以報,不辱其門”,并以水有涯喻情無涯:“清潁洋洋,東注于淮。我懷先生,豈有涯哉。”一個人的霽月光風(fēng),是由諸多的細(xì)節(jié)積累出來的,什么層次的人就說什么層次的話做什么層次的事,包括最細(xì)微的言行,一如歐陽修,一如蘇軾。 “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自歐陽修作《木蘭花令·西湖南北煙波闊》的皇祐元年起,至蘇軾作這首和詞的元祐六年止,共計四十三年,而今佳麗歌女依然在歌詠歐陽修昔年所作諸詞,歐陽修的影響力與其詞的藝術(shù)魅力可以想見。這何能不愈加激發(fā)出蘇軾對歐陽修的敬慕與懷思?蘇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有歐陽公者”,“其后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待到赴京趕考,得歐陽修賞識,“一朝為知己”。而蘇軾也確實終身追慕歐陽修,以歐陽修為知己。 林語堂有言:“人生得一知己,可以不恨。”知己,即真正知道自己的人,知道自己靈魂別有洞天的人。無論人生如何熱鬧熾烈,人本質(zhì)上都是孤獨的,都在傾盡一生尋覓抑或珍視和自己靈魂相近的人。人唯有與自己同頻率的人在一起,方會舒適、歡悅。而于靈魂格外深邃的人而言,知己委實是個奢侈品。故歐陽修與蘇軾的相識相知,是他們一生中美到極致的事。我始終認(rèn)為,真正的契合必定來自靈魂,最美的感情必定是思想碰撞的火花與靈魂深處的契合。歐陽修與蘇軾那種亦師亦友的感情,便是如此。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人生的歡聚恰如草葉上的秋霜水滴,流珠般圓潤純澈,卻轉(zhuǎn)瞬滑落;十五日(“三五”)月亮何其圓滿,十六日(“二八”)月亮卻轉(zhuǎn)而殘缺。這世上總有一些時光、景色、人,出現(xiàn)在我們生命中,我們傾心愛過,便期許其永駐,可時光怎會永遠(yuǎn)停留?故,歐陽修已故,曾經(jīng)與歐陽修歡聚的時光已逝,蘇軾就只能獨自一人走過那無人可知的悵惘,追憶那曾經(jīng)舉世無雙的好時光。 “與予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潁州西湖“勝絕名天下,蓋自歐陽永叔(歐陽修,字永叔)始”,蘇軾當(dāng)年“名動京師”也端賴歐陽修的愛重與提攜,故“西湖波底月”與蘇軾最識歐陽修。伯樂成就千里馬,千里馬與伯樂同輝,甚美。 昔年,歐陽修常與蘇軾探討學(xué)問,常被年輕氣盛而妙語連珠的蘇軾駁倒,卻總是心滿意足,激賞蘇軾思維的周全與深刻。蘇軾還曾直言歐陽親自著述的《五代史記》里沒有為保衛(wèi)后周而死的韓通的傳記,是默許了身為后周將軍的趙匡胤取周而代之的篡權(quán)行為,令怕觸犯趙宋政權(quán)忌諱的歐陽修,對得意門生兼諍友的他肅然起敬。 但蘇軾從未恃才傲物,而始終尊師重道。當(dāng)有人認(rèn)為他的文學(xué)成就高于歐陽修時,他斷然拒絕。他在《答舒堯夫》中說:“歐陽公,天人也,恐未易過,非獨不肖所不敢當(dāng)也。天之生斯人,意其甚難,非且使之休息千百年,恐未能復(fù)生斯人也。世人或自以為似之,或至以為過之,非狂則愚而已。”蘇軾尊師的態(tài)度,值得我們奉為圭臬。
三 歐陽修與蘇軾年齡相差三十歲,各自承擔(dān)并出色完成歷史賦予他們的文化使命。這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景仰、叩問、回應(yīng)與共鳴。從蘇軾的清詞麗句里,我回顧了他們的一幕幕往事,但覺他們的師生情誼,是一股素凈的清流,令人如對巍巍之高山,聽風(fēng)入松林,心曠神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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