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電了，我只好摸索著上樓。當(dāng)身后的單元門重重地砸上后，我便陷入了無邊夜的海洋。我沒有害怕，相反，我稍感欣慰。我覺得，這無盡的黑暗，才是夜真的模樣。
平時，呆板的路燈投下蒼白的燈光，覆蓋了它勢力所及之處，近處陰陰，遙處朦朦。那是路燈用它的利器割開了夜的傷口，把夜撕扯的支離破碎，夜便失去了它的原型，夜不再是夜。唯有今天晚上，因為停電，夜才舒舒坦坦的以它的真面目示人。
我看不清前路，樓梯被重重的黑暗包裹著，只有旁邊白色的墻泛著微微的青光。如果在從前，我輕咳一聲或微跺一下腳，聲控?zé)艟蜁䴙槲艺彰鳎山裉觳怀�。我挪移著腳步，試探著登上一級樓梯。一級，兩級，三級……當(dāng)我感覺來到二層時，我一抬腳，被臺階絆了一下，險些栽倒，原來還有一級。我轉(zhuǎn)過樓梯，再上一層。一級，兩級，三級……當(dāng)我感覺再次到頂時，我一落腳，腳下虛空，一個趔趄，原來我已到平地。我心中懊惱，這是我天天要走的路，可我并未真正的熟悉它并記下它。我總是心存僥幸，已經(jīng)習(xí)慣的事情，比如眼前這條路，總認(rèn)為已經(jīng)爛熟于心，可事實證明我從來都是錯的。今天停電，我便不能像往常那樣健步如飛，而且還被捉弄的畏手畏腳，狼狽不堪。
我掏出打火機打著。微弱的火苗又撕開了夜的傷口，亮光有限，腳下的路卻清晰起來。我蹭蹭緊走幾步，想借著光明多上幾級臺階，可手中的火苗卻突突的向后倒去，越快越小，幾乎要熄滅。我只好停下來，慢慢地走。時間不長，手指又耐不住火的溫度，灼痛起來。我一松手，“刷”，夜的傷口迅急縫合，而且縫合得天衣無縫。相反，夜似乎要狠狠地懲罰我，以比先前百倍的黑暗籠罩了我。我的眼前白光閃爍，我什么都看不見，就連泛著青光的白色的墻我也看不清。我閉著眼呆呆地立在原地，待感覺我的雙眼能夠抗衡黑暗時，這才睜開，慢慢的，繼續(xù)前行。
星星之火，本可以燎原，但在無窮的黑夜中，微末且不能持久的光亮也會欺騙自己的眼睛。有時候在黑夜中行走，睜大雙眼，摸索著前進，腳下的路或許會更安全更穩(wěn)妥。
（二）
我必須找到一根蠟燭點燃。我拿著手電筒，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地東翻西找。可是，我始終尋不到。我努力地想，想上次停電是在什么時候，似乎已經(jīng)很久遠了，期間又整理過櫥柜，收拾過家具，蠟燭被扔來扔去，不知扔到哪個角落了。現(xiàn)代生活品高質(zhì)優(yōu)，循規(guī)蹈矩，一成不變，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墨守成規(guī)，不愿再在它的周圍添些閑枝散葉，以嫌累贅�？墒牵�(dāng)有小小的變故時，卻又茫然無助，手足無措。
我終于在陽臺的旮旯處，找到半截蠟燭。已被遺棄的太久，蠟燭落滿了灰塵，灰塵侵入了蠟身，蠟身滿是泥星墨點。我點燃蠟燭，微弱的燭光頓時照亮出一方天地。然而，燭火漸燃漸弱，最后只有一豆火苗，浸泡在如水的蠟油中。我只好傾斜蠟身，任點點滴滴的蠟油如淚水般滴落。燭火這才重抖精神，恣肆狂妄起來。
我默默地注視著這昏黃的燭火。燭火歡快地跳躍著，不經(jīng)意間在燭的頂部打開了一個缺口，潔白的蠟油順著污濁的蠟身傾瀉下來。我想起了一句耳熟能詳?shù)脑?ldquo;蠟炬成灰淚始干”。這分明就是蠟的淚！蠟的使命，就是燃燒自己，溶化自己，犧牲自己，照亮方寸天地。這是它的天職，亙古不變的職責(zé)。它快樂著，痛并快樂著，快樂的它已是淚水漣漣。這是幸福的淚水，認(rèn)可的淚水，滿足的淚水！
但是，現(xiàn)在，我卻讀不出它星點的快樂。它一如既往地燃燒，因為它別無選擇�？墒撬驯粔m封的太久，如果沒有今晚的停電，它還將一直被塵封下去。它滿腹的是遺珠忘玉之恨！這是委屈的淚水，被拋棄的淚水。
我仰躺在沙發(fā)里，腦海中滿是光明的影像。我并沒有想到突然的電光石火，而是憶起了煤油燈。煤油燈已是徹底的退出了歷史舞臺，再不可能登堂入室了。只有在不多的憶苦思甜時，人們才會想到那段艱難歲月：煤油燈下的穿針引線，煤油燈下的刻苦攻讀，煤油燈下的諄諄教導(dǎo)，煤油燈下的奮發(fā)圖強。相比煤油燈，蠟燭是幸運的。
蠟燭是不可能成為永久的記憶的，因為象今晚停電的事情，以后還會發(fā)生。小小蠟燭，自有它的用武之地。
（三）
我忽然覺得今晚有些與眾不同，我竟然可以隨隨便便舒舒服服的想我所想，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干擾我。為什么？因為今夜極靜。寧靜的夜晚仿佛一池清水波瀾不驚，靜的穿花有聲，靜的落針可聞。我欣喜現(xiàn)在我正擁有這樣一個夜晚，這樣一個不摻雜其他人其他事的如水的夜晚。
許多個夜晚，微明的路燈照亮樓間小徑，孩子們踩著滑板，如靈蛇般游來游去，穿梭往返，不時還會爆發(fā)出一陣歡聲笑語；老人們則蹀著碎步，在后面高聲叮囑：“慢點兒，慢點兒，看車。”進出的車輛射出刺眼的光束，擰著震耳的喇叭，催促著人們躲閃避讓。二樓是對新婚小青年，正在蜜月期，每到夜晚，便會打開音響，把音量調(diào)得很高，隨著激烈高昂的音樂，還能聽到熱情奔放的隨聲附和。四樓是對老夫妻（我姑且這樣稱呼），隔三差五就來場無煙戰(zhàn)爭。女人扯著嗓子，重復(fù)著那句她百罵不厭別人一聽就想吐的粗口，能夠持續(xù)半個小時，有時近乎歇斯底里。這些聲音如飄飄蕩蕩不絕如縷的煙霧，穿透不隔音的墻，順著門窗的縫隙，鉆進耳鼓。白天已經(jīng)被俗世折磨得疲憊不堪，本想抖凈征塵，好好輕松一下，可這時更被攪得心緒難寧，煩躁愈甚。
現(xiàn)在好了，所有的聲音都淹沒在黑暗中，銷聲匿跡，無影無蹤。孩子們在大人的哄勸下熟睡了，老人們得所空閑可以早寢了，來往的車輛因為路面空蕩，也不必再按響喇叭了，二樓的小青年這時只能呆呆地看著那套形同虛設(shè)的音響，作無可奈何狀，四樓的女人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風(fēng)，泯滅了那絲底氣，黑夜使她三緘其口。在黑夜中，她是膽小鬼。
安靜真好。
這樣的夜晚，仿佛只屬于我一個人，一個喜歡安靜而又不流于世俗的人。我可以無所顧忌地想，想任何的事，任何的人，而不必瞻前顧后，猶豫不決；我也可以悠閑自得的什么都不想，讓自己的大腦空空如也，放松神經(jīng)，使身心得以自由自在。我靜靜的，在這樣的夜晚，盡情地享受黑夜給予我的饋贈。
（四）
蠟燭終于燃到了最后，火苗“突突”地掙扎了幾下，熄滅了，黑夜又重新包裹了我。屋里并不漆黑，而是深青色，仿佛溢進來的薄霧布滿了客廳，里面的物什依稀可辨。
客廳的南面是陽臺，陽臺的墻上有扇大窗子，夜色便是從那里透進來的。窗的里外都是黑夜，只是窗的里面是屋，屋是有限的，黑夜擁擠在有限的空間，不能充分施展，夜色便重一些；屋的外面是廣闊的天地，天地是無限的，黑夜可以自由地舒展蔓延，越拉越長，越長越淡，夜色便輕一些。屋外的大黑夜與屋內(nèi)的小黑夜融合在一起，屋內(nèi)的黑夜被稀釋了，被同化了，所以，屋內(nèi)只是一片朦朧，而不是漆黑。
一個沒有窗的建筑物，不叫房子，而是盒子。無論黑夜還是白天，它都會把黑暗囚禁在里面，而且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在里面呆上一會兒，起初會感到惶恐，繼而害怕，然后無助，最后絕望窒息，萎頓于地。有窗的盒子，才叫房子才叫屋，那才是家。陽光與空氣都會從那扇窗走進來，溫暖和營養(yǎng)里面的每一個生命每一件東西。生活在有窗的房子里，才會感到安全舒適溫馨，也才有了家的味道。有窗子真好。
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世界。對面是靜默無語的樓群，只有幾扇窗還忽閃著燭光，其它的都黑著，像無數(shù)的黑眼圈鑲嵌在樓體上。今夜無月，深青色的夜空繁星點點。西南的天際有一顆星，晶瑩璀璨，那是最亮的一顆。它好像美麗的大眼睛，正一眨一眨的，頑皮的注視著下面的世界。小星星，你可知道，在一扇窗的后面，還有一個人，也在深情地仰望著你？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我躺到床上。床正在窗子的旁邊。我靜靜地看著窗外。我相信，明天的第一縷陽光就會從這扇窗射進來，籠罩和溫暖我的全身。我不知我是否會入睡，但我現(xiàn)在精神飽滿。我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在黑夜里等待黎明……
個人簡介：張艷軍 ，男 ，河北涿州人。保定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河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有作品散見于《歲月》、《遼河》、《荷花淀》、《映山紅》、《核桃源》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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