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親去世之后,母親便再沒有拍過照片。我知道母親是怕睹物傷情,因?yàn)橐郧暗恼掌际撬麄儍扇说暮嫌啊?br /> 這一年開春,憋悶一冬的竹鞭爆開了,幾十只尖鉆捅破泥層,玩命似地往上躥,母親看著那節(jié)節(jié)飆升的綠勢,眉目間有些開朗了。我說:“媽,拍張照片吧。”母親嘆口氣,剛有些活泛的臉色又黯淡下去,“等等吧。”我沒敢再說話。
仲夏時節(jié),門前的景象壯觀起來,整個麥地忽拉一下就變了顏色,千絲萬縷的金線在天地間交織。母親瞇縫著眼,瞅著那一地金黃,臉上的表情生動起來。我說:“媽,來張照片怎么樣?”“再等等吧。”她的目光投向遠(yuǎn)方,我想,她大概又想起父親來。
風(fēng)潑過來像一碗冷水的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了。田地里仰躺著一大片割倒的莊稼,一眼望去頓時空曠了許多。一種繁華落盡的感覺侵襲過來,我以為母親的心情是不能好了。不想回屋后,發(fā)現(xiàn)母親眉宇間竟隱約著幾分喜氣。“再等幾天,給我拍張照吧。”我先是覺得驚喜,因?yàn)槟赣H終于能讓她的心靈從陰影里邁出步來,攤在陽光下晾曬。同時我也有幾分疑惑,母親究竟在等什么呢?一天,母親對我說:“那菊花該開了吧,什么時候開了,你就給我照張相。”
我頓時明白母親等待的是什么了。父親生性愛花,常說養(yǎng)花可以怡情冶志,多年來一直汲汲此道,倒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清芬和愉悅。園前屋后,常見黃桃白李迎風(fēng)搖曳,天井陽臺,更有杜鵑、山茶步步生姿,窗臺上的一盆文竹,檐角垂下的幾線薜荔,無不透出盎然的生機(jī)和喜悅。但在這么多的花品中,父親最喜愛的,還是后園籬下的幾叢菊花。他一生淡泊名利,專心做學(xué)問,還有一手好書畫,畫菊是他的擅長,疏疏幾筆,白紙黑墨,卻透出凜凜的秋意和風(fēng)骨。他常說菊花飄逸清高,最具品格。我幼時承歡膝下,耳濡目染,對這花中君子,向來有種偏愛。母親與父親相處日久,受到的影響想必會更深吧。于是從這一天開始,我與母親一起展開了等待。
樹葉是最先落下的,一片片在風(fēng)中旋舞,從容而優(yōu)雅。與其說它們是赴死亡約會,倒不如說它們在作生命的飛翔。然后是牽牛,一朵一朵白的、藍(lán)的小喇叭蔫癟下來,再也發(fā)不出那每個清晨都要響起的生命的號角。后來連不時迸綻美麗火花的月季也消沉了,光禿禿的枝頭上掛滿了一顆顆糖葫蘆似的圓珠。時光一天天地流走,籬下那些菊花的花蕾卻探出嫩綠的頭,有些還鼓脹開來,咧開驚喜的小嘴。母親注視著菊花,眼中的笑意越發(fā)深了。如果說所有的等待都是一種懲罰的話,那么我想也許會有一個例外,那就是等待花開,等待美麗的綻放。一日晨起,我沒有看見母親,推門出外,卻見母親站在籬旁,兩朵菊花早吐露開來,黃燦燦的像兩張嗔喜的笑臉。以后的幾天里,我們的等待已經(jīng)變成一種享受,因?yàn)殡S時都會有驚喜撞進(jìn)我們眼中。
終于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替我拍張照吧。”我默默地拿起相機(jī)陪母親走了出去。在秋天的陽光下,那些菊花明亮而安詳,細(xì)長蜷曲的花瓣里涌動著一個個金黃的漩渦。母親站在花前仿佛受到感染,淺淺的微笑先是在唇邊,爾后,眉角、眼梢都有了笑意,那些漩渦仿佛在母親的心頭旋轉(zhuǎn),將她這些日來的憂傷、痛楚都帶走了。我趕緊按下快門,留住了這永恒的瞬間。以后的日子里,母親常常捧著那張照片端詳,臉上也有了舒展的笑容。
籬下的菊花到底輸給了時間,次第在枝頭萎謝了。當(dāng)最后一朵美麗也在時光中老去,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么多的黃花竟沒有一朵從枝頭落下。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在我們的生命中總有一些東西是需要堅守的,正如母親對父親的深情,在沁涼的秋風(fēng)中,在蕭索的枝頭上,緊緊凝結(jié)著不肯掉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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