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在世上的時候，碗也誕生了。一只碗，最能反映當時的世界，風調(diào)雨順或者天災人禍。人有時活不過一只碗，碗，如果不是人為的打碎，它也許會活過百年，幾百年。光陰下，一座村莊可以被掏空，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撇下房子，土地和草木，留一批碗在壁櫥，碗在，家在。不全部帶走碗的原因，一方面是嫌棄它沉重，耽誤趕路。另一點，人想到在不同的地方，接觸新鮮環(huán)境，會買來新碗，他覺得舊碗晦氣，新事物充斥著整個空間。拒絕舊碗，不過，人有落葉歸根情結(jié)，在那里呆不習慣，就沿著原路準確無誤的返回。碗呢，這時候便被再一次派上用場，碗就有煙火，有人性的溫度。碗比人誠實靠得住，指哪是哪，不東不西。碗盛著一粒米的榮辱興衰，碗懂得糧食的珍貴，更主要的是碗很哲學的行走人世。
一只碗，坐在村莊的高處，默不作聲地觀看著，人來人往，冬去春來，一朵花的綻放和掉落，一株草的枯萎與繁茂。螞蟻和蒼蠅成了碗的朋友，它們時不時將巢穴建在碗上，吃一顆米，一枚菜葉。大多時候，碗被一只舌頭舔得干凈徹底，螞蟻駐足一會兒，枕著麥香打個盹，碗慈祥的盯著它，不驚擾對方做一個好夢。我和昆蟲們?nèi)绯鲆晦H，把碗里的食物喂進肚腹，認真細膩的反芻谷物給人帶來的舒適與幸福。
一只碗，無論是什么原料制作的，瓷碗，鐵碗，泥碗，塑料碗，鋁碗，定義都是碗。但碗和碗的命運，完全迥異。在村莊，我見多了瓷碗，泥碗。一只碗，從一捧泥土，到進入一孔土窯，被一把火，燒至爐火純青，大白天日。其中的過程，何等艱辛？當它穩(wěn)穩(wěn)坐在一只手掌心，碗的一生拉開序幕。人怎么憂愁，痛楚。人是鐵飯是鋼，不能不吃飯。人與碗，和諧共處，不離不棄。碗不言不語，塵世滄海桑田，碗巍然不動，它硬生生活成一座泰山。
年少時，碗在父親那跌了很多跟斗，有的直接化為碎片了。碗管不了人與人之間的是非，免不了做替罪羊。每次，父親用犧牲一只，甚至幾只碗，結(jié)束他和母親的戰(zhàn)爭，然后摔門而去。地上是碗的殘骸，一塊一塊的碎片，集體疼痛和吶喊。那上面醒目的走過，一個又一個咬牙站著的日子。那只碗里住過玉米粥，一星大米，一疙瘩麥粉，一根傷痕累累的紅薯，一頁硬梆梆的餅子；碗中泊著一輪白月光，也臥著母親的淚。被瞬間打碎的碗，有成半圓形的，母親舍不得丟掉，用它喂幾只小雞小鴨，小貓小狗。有時蹲在墻角，長出一撮草，一棵玉米，一枝牽�；ā�
那只碗，被親人們撫摸過，祖父端過，英年早逝的祖母端過，祖父的父親端過，它經(jīng)歷過幾輩人的生死沉淪。一棵谷子，一穗高粱，一顆豆子，在一只碗內(nèi)完成使命，碗是米粒的歸宿。
我時常在飯口間，聽到碗一遍一遍的呻吟，它身體里隱匿的傷疤，人的肉眼看不到。就像山地上生活的男人女人，喜歡將挫敗與苦難，斟在碗里，仰起頭一飲而盡。
一只碗，盛過日月星辰，也盛過人的眼淚和歡笑。它裝著村莊的沉浮，嗩吶一響，一半是喜慶，一半是悲痛。碗迎來一個個活蹦亂跳的活人，也送走一個個形同枯木的死人。
男人女人，所有的日子，離不了碗。碗肩負著神圣的職責，從來人間起，碗歷經(jīng)朝代的更替，后宮風云，官宦們的爾虞我詐，兄弟手足相殘。歷史在延續(xù)，碗寵辱不驚，冷冷觀看，人與人的明爭暗斗，暗度陳倉。民間的故事水漫金山，碗，濤聲依舊。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盛著貧窮和富貴，米面和粗糠。碗向來循規(guī)蹈矩，不像人為己私利，亂了綱常。
在村莊，碗住在不同的木頭家具里，透過一扇玻璃窗，看一家人將一天的時光，有條不紊的打發(fā)走�？茨腥艘粭l腿踩在灶臺，專心致志的磨一柄斧子，有時是柴刀。斧子已經(jīng)很老，從一道道的劃痕，足以斷定它的年齡。磨石也不年輕，自一條河里，被主人抱回家，磨石就永久住下來，和老房子相依為命。它的身體經(jīng)過無數(shù)把鐮刀，斧子，以及菜刀和剪子，漸漸失去了豐腴，憔悴的樣子，令人心疼，不像以往棱角分明。鐵器們每一次在磨石上摩擦，磨石進行著一場又一場熾熱的愛情。望著刀剪鋒芒畢露，磨石坦然的笑了。
碗不管在哪個位置擱著，皆清楚幾斤幾兩重。一只普通的碗，承載著一個家庭，民族，國家的悲歡離合，興旺昌盛。
我的祖先是捧泥碗的，到了我祖父，還是泥碗。祖父本想讓父親努力一把，將泥碗換成鐵碗端一端，結(jié)果，祖父和睡在地下的先祖，大失所望。父親捧了一輩子泥碗，在大地上躬著腰，牛馬一樣，安分守己的耕耘，掌握著人間草木，年年歲歲的風花雪月，不肯離開村子半步。對父親來說，只要勤勤懇懇，揮汗如雨，泥碗不落空，就能填飽肚子。粗茶淡飯，雞毛蒜皮是人生常態(tài)。父親期待我們這一輩人，通過讀書端鐵飯碗，竭盡全力培養(yǎng)兒女，朝廣闊天地飛翔的能力。
我和弟弟，鐵碗沒端上，泥碗也拋在一邊，帶著一個農(nóng)民的身份，在城市租下一只鳥籠，床是租得，房子是租得，連我行走在各種工作現(xiàn)場的臨時工標簽，也是租來得。鐵碗令我望洋興嘆，現(xiàn)在，我端著一只用塑料打造的碗，在霓虹閃爍的城市，艱難有幾分茍且的活著。我的塑料碗里盛著半輪月光，另一半月光，留在村莊。唯有回到村莊，坐在老院子的地上，才會獲得整圓的月光。在外面的日日夜夜，我的靈魂，不停地流浪。人說，心安之處是吾鄉(xiāng)，一棵樹被移植在繁華都市，終日接觸冷若冰霜的建筑群，沒有藍天白云和青青草場，哪里稱得上是吾鄉(xiāng)？！所幸，父親母親堅守在村莊，我隨時開車回去，借父親的泥碗，安慰一下我轆轆饑腸。讓我的呼吸和脈搏，噴吐著糧食的馨香。然后，依著皎潔的月光，進入夢鄉(xiāng)。
半生已過，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我用過很多碗，它們逃不了被我打碎的厄運，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用一只新碗，我做不到父親那樣，去一處工地，臨上車前，在家背一只碗。父親的泥碗，燒制得很敦實，灰褐色的大海碗，壯年的父親，一頓吃兩海碗米飯，活忙時，吃完飯，碗也不洗。不用洗，父親的碗干干凈凈，像一面鏡子。他是不允許一粒米被浪費，父親背著大海碗，走過一個又一個工地，一座又一座城市。用這只不起眼的海碗，把孩子們養(yǎng)大成人。碗豁了一個口子，它和父親一般老。蹴在桌子上，渾身每一根紋路，鐫刻著歲月的情深緣淺，山高水長。
多少年里，家中的碗換了一茬又一茬，父親仍用這只豁口碗，一日三餐。即便有貴客盈門，父親也不改他的習慣。大海碗雷打不動，坐在父親面前。佛一樣，深沉，豁達，禪意曠遠，影響著我一生。
個人簡介：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在《北京文學》《鴨綠江》《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牡丹》《短篇小說》《大鵬文學》《歲月》《小小說月報》《海燕》《椰城》《散文百家》《遼河》等刊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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