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置身于高崗,看到的情景似真似幻。 我仿佛被自己丟在了一個夢中,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把四十年前的景觀進行了置換,任憑自己調(diào)動大腦里儲存的所有相關(guān)影像與之比對,竟然尋不出半點兒印記。 八月的一個上午,在高崗上,我四處徘徊,左右張望,試圖找一個位置,轉(zhuǎn)換一個角度,打開通往塵封了四十年的通道,走進那幅熟諳于心的畫卷。天藍藍的,藍的沒有邊際,藍的有些寂寞。一縷縷白云緩慢地滑過天空。白云就像藍天披上的紗巾,藍天也不那么高了。幾只云雀遠遠近近地懸停在空中,高高低低的鳴叫,那鳥聲像一串串珍珠滾落,你順著下落的鳥鳴向天上一望,會發(fā)現(xiàn)鳥的叫聲把白云一次又一次拉低了呢。我知道每一只鳥,都在關(guān)注下方草叢中窩巢的安危,那窩巢中或有正在孵化的鳥卵,或有黃嘴待哺的幼鳥。綿延不斷的沙坨子溝壑縱橫,長滿蒿草野花,野花無論是黃、藍、白等單一顏色,還是五顏六色姹紫嫣紅,都是觸目驚心的純凈,都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芳香。那些花都是濕潤的,顏色都要爭先恐后滴落的樣子,手剛觸碰到花瓣就粘上了花的顏色呢。歐李兒是多年生灌木,一叢叢分布在沙坨子的各個角落,每到夏秋時節(jié)我會蹚過齊肩深的花草,爬遍每一道溝坡,采摘紅彤彤的歐李果。躺在一棵榆樹下,滿身花香,一臉汗水,吃著肉厚汁多又酸又甜的果子,那是我童年自由自在愜意舒適的時光。 二 蒙蒙細雨悄然而至,“沙沙”的雨聲如夏蠶嚙噬桑葉由遠及近,瞬間包圍了我。萬籟俱靜,滿目新綠,偶爾一兩聲鳥鳴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或是來自四十年前的時空,看不到鳥的影子。環(huán)顧四周,目及之處,碧草青青,猶如在沙土上鋪墊的草坪。五股六杈的老榆樹散散落落地盤踞在坡梁,它們像一戶戶人家,各占一地,不擁不擠,又遙相呼望。眼下這道溝原本五六層樓深,向東展開二百多米后形成了一塊扇形的洼地,北面坡根底有三棵柳樹,南面坡根底有兩棵柳樹。洼地中心有一個水泡子,雨水豐盈時,水面較寬,有兩三米深,枯水期也就是個百十平方米的水坑。夏秋時節(jié),洼地柳枝輕揚,天藍水碧,草肥花香,與四周沙坨子的景色迥異,一片草原的風(fēng)光。關(guān)外有諺語,小滿鳥來全。黃肚囊、花椒籽、黃三道、藍點頦等夏候鳥仿佛一夜之間飛來,榆樹、柳樹、灌木、草叢、水邊落滿了五顏六色的鳥,各色鳥鳴呢喃軟語,婉轉(zhuǎn)悅耳。近幾年,我才知道它們的學(xué)名,白眉姬鹟、小鹀、黃眉鹀、藍喉歌鴝。這是多么好聽的名字,既古典端莊又清新時尚,仿若吳越女子,溫婉美麗,秀雅絕俗,清麗可人。這片小小的水域是方圓十余里少有的幾個水泡子之一,四處覓食的鳥們飽了、累了,便云集于此飲水、嬉戲。多年以后,我和三歲的孫女一起學(xué)唐詩,一句“蓬頭稚子學(xué)垂綸,側(cè)坐莓苔草映身”繪出了一幅童趣盎然的畫面。在這首唐詩的意境里,我也看到了自己快樂并略顯粗俗的童年。一年四季,我穿行在這片沙坨子里,摟草、砍柴、打鳥,挖野菜,偶爾也偷些時令蔬果,其中打鳥是我樂此不疲的樂趣——我喜愛鳥兒美麗的羽毛,更饞涎它燒熟后的美味。 艷陽高照的日子里,我把二十多個夾子安放在柳樹下的水邊,鳥夾銷上做誘餌的醬桿蟲白白胖胖,還在夾子下面鋪陳的沙土上努力地向前蠕動。就是只想著來喝水,或者是吃飽了還有些倦怠的鳥兒,看見這豐美的食物也不會放棄大朵快頤的機會。我躲在坡頂,觀察水邊的動靜,縱是草深蟲聲沸,也能敏銳地察覺到岸邊的異常。水邊有鳥驚慌著飛起,又落下,一會兒又聽見鳥兒的翅膀拍打泥土的聲音,每每這時我都激動得一陣陣心跳,這是鳥兒啄了蟲餌接連被夾子打中了。 三 在我的夢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那個男孩的身影。他獨自沐風(fēng)雨冒霜雪,走溝爬坡,逐鳥追兔,摘果挖菜,刨冰網(wǎng)魚,獨自游走跋涉在那方土地。他不想長大,也一直沒有長大。那些長大的人丟下鐮刀、鋤頭、木犁,蹚起一溜塵土走向了四面八方。鏟車來了,吊車來了,挖掘機來了。水泡子不見了,溝也淺了,崗也平了,玻璃廠、化工廠建起來了。如果說當(dāng)年沙坨子像臂彎攬住整個屯子,那么這只長臂只剩下手腕了。 我漫步在土崗之上,一陣微風(fēng)穿過清涼的雨絲,扯動我的衣衫,一定是夢中那個風(fēng)一樣行走的男孩從歲月深處走出,倏然入懷。一只喜鵲急匆匆地飛來,落在了身旁這棵老榆樹上,它在一根低低的枝條上晃了晃才穩(wěn)住小小的身子。這只喜鵲有一雙黑黑的眼睛,它一會兒偏頭用左眼看我,一會兒又偏頭用右眼看我,好像端詳久違了的親人。喜鵲的兩只爪子不停地左右移動,對我的到來好像有些猝不及防,它翹翹尾巴點點頭,一陣嘰嘰喳喳地叫,熱情洋溢的樣子,這是歡迎我這個探訪者嗎?如果我家房后白楊樹上的那對喜鵲是它的祖輩,粗略一算,這只喜鵲也該是第五代了。 我居住的屯子就在這個土崗的正南方。春夏之交的一個傍晚,我家灶膛的火燒得旺,火星串出房頂?shù)臒熗玻c著了屋頂?shù)挠衩捉,大人們忙著水缸里舀水,上房救火,我們幾個小孩也插不上手,在房根下瞎轉(zhuǎn)悠,看著房頂上煙火熏天,干著急。兩只喜鵲在空中繞著房后的楊樹亂飛亂叫,失去了平時優(yōu)雅的君子之風(fēng)。我心里想,我家著火,礙你這鳥什么事,你又著什么急,添什么亂呢。房頂上的玉米秸噼噼啪啪地滾了下來,火苗引燃了立在楊樹周圍的十多捆玉米秸,一股股濃煙躥上樹冠。我一看沖鋒陷陣的時候到了,沖著大胖、豁嘴、二呲牙一聲吆喝,一哄而上,七手八腳地就把楊樹下的玉米秸拽到了一邊的豬圈坑里。房頂?shù)孛娴幕鹣缌,我們家東間的屋頂燒了個大窟窿,楊樹上的喜鵲窩沒少一根干柴棒。一個多月后五六只喜鵲出飛了,我才明白過來,那日如果火燒了喜鵲窩,蛋都燒熟了,那就一根鳥毛都沒有了。這對喜鵲在那棵楊樹上生活了好幾年,應(yīng)該知道我是這家的小主人,對我應(yīng)該有感激之心吧。 四 坡下有一條新修的水泥路,它是從東北方向的一個大路口迎面撲來,筆直地插入沙崗的腹部。路兩側(cè)是裸露的沙土坡,左手邊是一座新建的化工廠,大門緊閉,沒有開工的跡象。抬頭遠望,東南是玉米田,半小時前,我和妻子騎著電摩托車剛剛從東南方向趕來,穿過了那片玉米林,到此故地尋蹤。正東和東北是玻璃廠廠區(qū),它吞食開采出的硅砂,吐出各種高檔玻璃,曾經(jīng)連綿起伏的草坨子搖身變成了點砂成金的工廠。 我走下土坡,順著這條路向東北騎行,環(huán)視兩側(cè),眼睛一亮,道路側(cè)坡裸露的就是雙遼著名的礦產(chǎn)——硅砂。車停在路邊,妻子捧起砂子,驚嘆道:這砂子粒大堅硬,透明純凈,真是造玻璃的料呢。 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我曾在十米之上遭逢了一場大雨。 中午時分,父親趕著滿載柴草的驢車翻過了兩道高崗后,身后的烏云欺壓著草坨子鋪天蓋地而來。當(dāng)驢車爬最后一道坡時,我瘦細的雙腿累的一陣陣打戰(zhàn),本來是推著驢車趕坡,現(xiàn)在只能跟著驢車亦步亦趨了。一股濕潤涼爽的勁風(fēng)從身后猛掃過來,我前胸后背一緊,粘膩膩的汗水便涼颼颼的了。風(fēng)刮的我踉踉蹌蹌,收不住腳步,本來前傾的身子竟后仰起來。草車像被兩道繩索捆綁的刺猬,棘刺蓬蓬地炸開,幾朵野菊和馬蘭花在棘刺間掙扎著,要飛走的樣子,蟈蟈、螳螂、扁擔(dān)鉤受到了驚嚇翻飛著撲向了路邊的草叢。 這條路從屯子出發(fā)向東北貫穿三道坨子,越過農(nóng)耕地,通向草甸子深處。路面下陷,浮著深深淺淺的溏土,車轍像箍在大地額頭的兩道皺紋。人畜車輛一遍遍碾壓道路,把塵土帶到外面的世界,道路也打磨了人腳畜蹄、膠皮轱轆,承載了歲月的沉重。 草甸子和農(nóng)耕地之間有一片三不管地帶,社員燒柴接濟不上,可以打些柴草來應(yīng)急。我們家打了兩車草,把這車草拉回家就完工了。爬上這道崗,回家的路就一溜下坡。我回頭一望,烏云緊貼草崗好像一只只龐大的怪獸聳動著肥碩的身子爭先恐后的洶涌而來,這怪獸腹部的白毛一團一團跌落——傾盆大雨近在咫尺。 頭頂?shù)奶焐盗讼聛,前方的陽光忽地一亮,竟格外的刺眼了,那滿坡滿崗齊肩深的蒿草波浪般從坡頂洶涌著滾到坡底,又像潮水一樣從坡底向這道坡崗涌來,碧綠的蒿草蕩漾著金黃色耀眼的光芒。 暴雨蕭蕭如天馬奔騰,驟然而至。我仿佛一腳踏進了千尺深淵,頓時喉嚨堵塞,胸腔憋悶,萬物失聲。真是禍不單行,下坡的毛驢竟然驢失前踢。車速快,慣性大,固定右側(cè)車輪的鐵支架斷裂,車子前傾側(cè)翻。我和父親用盡力氣,也沒有拉起套著挽具跪趴在地上的毛驢。雨像千萬支長箭射在驢的身上,彈起的雨珠爆豆般四處散落,天上的水,驢身上的水,地上的水連成一體。卸下挽具的驢臥在泥水里,偶爾眨一下眼睛,任憑我們扯拽吼喝,也不見一絲掙扎,只是脖頸上的一塊肌肉不停地抽動。我和父親,還有這頭倔強任性的毛驢被這場雨折騰得筋疲力盡。 此處已夷為平地,淅淅瀝瀝的雨中,我仿若赴了一場隔世的約會。 五 從聊城到雙遼,三千里來尋故地,家園荒蕪了。 屯子?xùn)|南是一個狹長的水泡子,水邊長滿蘆葦、蒲草,周圍垂柳婀娜,勾肩搭背。盛水期,藍天碧水,白云倒影,水鳥成群,蛙鼓蟲鳴。屯子通往東南縣城方向的一條土路把水泡子一分為二,這條路修成了瀝青路,水泡子改造成了玉米田。我穿過這片玉米林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 走出玉米林,右轉(zhuǎn)是一條灰渣路,沿路左側(cè)豎起了一道工地圍墻,從一道鐵門的縫隙向里邊觀望,一株株葵花、一叢叢格;ㄋ烈忾_放,玉米高粱交雜生長,有風(fēng)吹過,隱約地閃現(xiàn)出殘垣斷壁。我多想像廝守故園的風(fēng)一樣,穿過一條路,推開一道柵欄,走進一方院落,撲入一扇虛掩的門扉,摸一摸墻角銹蝕成半塊月牙的鐮刀,嗅一嗅鍋臺旁徘徊縈繞的炊煙。家園荒蕪,一些人慢慢地走散,熟悉的雞鳴、狗吠、牛哞也隱匿在了時光的深處,我是當(dāng)年蕩起的一粒塵土,四十年后歸來,不知落在何處。 我和妻子來到故居后的荒地,遵照起程時二妹的囑托,裝了一瓶故園的沙土,帶著它開始了我們尋親訪友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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