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第一縷光明,從東方升起。暖洋洋的灑落在地上,父親敲鑼打鼓的呼喚山的那頭。山坳里,同村的莊稼漢正忙于收成。這是秋天。光芒越過他的頭頂,像一只溫順的大手。他的手溫暖而厚實,撫在我的背上。說著“兒子,我們到地里做農(nóng)活去”。他汗流浹背,衣衫已濕透,遠方的賓客繞過山的脊梁;在廣袤的原野上飛馳著。
這是我童年的印象——在金色的原野和初升紅日的照耀下,心底一種莫名的沉重。記憶中,父親一生耗盡在地里。九零年,父親認識母親,原本女方家中的長輩持反對意見,但母親堅持要嫁“因為,這莊稼漢踏實”。母親看中了父親,當時,他正雙腳踏著土地,唱起《延安》《紅日頌》和《北京的金山上》。
他踩著黑黝的泥壤,披著淡灰底色,混了藍紋的風衣;常在半夜起床去看麥子,說“北方難得下雨,我得去看看。要是田里的泥巴堵塞了下水口。我就要疏通,沒有好收成怎有好日子”,這些話讓我回想起來,常感眼睛酸澀。夕陽在天邊劃開一道口子,我站在城市的郊外。望著同樣在大地上耕種的農(nóng)民,他們的生活依然艱苦卻又依舊樸素。在城市邊緣住的是莊稼漢,扛著鋤頭犁耙,手里拿著網(wǎng)狀的撒子;悶頭苦干,他們要把大地翻個跟頭,取出一把土,揮向天際,說著“大地老爺,萬壽無疆”。農(nóng)民靠土地過活,他們沒有優(yōu)點、特長和愿望。唯一的夙愿就是五谷豐登。
中華民族跨越了萬年的光陰,在大地上書寫傳奇。這傳奇既可是自己的;也是全民族的,但它在締造福祉的同時,也塑造了苦難。記得父親曾對我說起過苦難,他說“農(nóng)人若沒了土地和糧食,就熬不過冬天。北方冬天寒冷,老人在清明前就死去了”。我問“就因為那年糧食欠了收成”他抹著淚點頭,痛哭流涕,拍打著在瓦屋的灶上。他說“兒子,以后有出息,一定不能回來再當農(nóng)民,要改變命運”。他訴說心聲時,我正站在屋外,面對被耕的大地……
2015年春,我回鄉(xiāng)探望父母雙親。父親年逾八旬,但依然能在左鄰右舍的協(xié)助下,耕田犁地。他如一頭蠻勁十足的老黃牛,吶喊著:此生,我一定要征服土地,在歷史上大書特書,種出新的畝產(chǎn)值。他說,一畝地的糧食產(chǎn)量如果達到新的記錄,他死而無憾。他提到了“死”讓我震驚,真正感受到書寫大地,便是一種生命的理念。
他又跟我講到六十年代,“那時提倡個人發(fā)揮集體的力量,配合集體種出豐收年”說道“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說罷,就病倒了。母親在塵土飛揚的大地上,痛苦的呻吟,嚎啕大哭。我感慨:這就是一個農(nóng)民注定了的命啊,他們沒錯也沒有畏懼和退縮。農(nóng)民反而站在了歷史的最前沿,站在了養(yǎng)活天下生命的責任前。書寫自己、命運,還有大地。
九十年代末,我也曾在父親的攜領下,到田間地頭幫助大人們做農(nóng)活兒。黃燦燦的麥穗兒,如同秋姑娘的發(fā)縷,煥發(fā)金色的光芒,照亮大地。秋風肆起,把一望無垠的土地掀個底朝天,將麥子和稍許混種的稻谷吹到了天上。滿空都飄揚著五谷的濃香;正是所謂的“十里飄香”。農(nóng)民們歡天喜地,三五成群地將我托舉起來,拋向空中。嘴里吶喊道:“哇!好收成和好孩子來咯”。他們夸我是好孩子,為他們的收成,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我幼時不明白,之后問父親“為什么農(nóng)民會把我的協(xié)助和好收成,聯(lián)系起來”。父親說“中國農(nóng)民們相信,好收成意味著福延子孫,也是子孫之福”這是標準的家國意識,隱藏著農(nóng)民們最古老的認知;在這片土地上最淳樸的民風。中國文化根本是從農(nóng)民的骨血里榨出的,無論是文人士大夫文化;或古代的尚農(nóng)意識,都源于在大地上書寫的農(nóng)民。
周代被公認為是中國文化和禮儀的起源,周天子和王室重視農(nóng)業(yè);將土地視作王氣的根本,給予大地和糧食以“政道”。漢唐之際沿用周代的文化和禮制,將農(nóng)民視作社會發(fā)展和繁榮的根本。以后的各時代,也都將農(nóng)業(yè)作為最優(yōu)先的項目,用一片廣袤無垠的土地,養(yǎng)活了數(shù)以億計的國民;這實是何等的偉業(yè)。
它曾越過高山名川;跨過大河,登泰山之巔而俯覽天下。豪情萬眾的人們,靠的也是腳下踩著的土地。但凡活在中華土地上,辛苦勞作的人們,都在為大地而書。然而,也和苦難共存。于是,才有了近代的社會變革,才有正視在大地上書寫的農(nóng)民的人;才有了蕭紅《呼蘭河傳》、蔣光慈《咆哮了的土地》、葉紫《豐收》。他們在歌頌一群人:養(yǎng)活民族文化的人。文人士大夫、各朝代的領袖、商賈都離不開物質補給和文化的滋養(yǎng)。而大地書都給了天下生靈,一個正視大地之機,也給了中華文明嶄新的機遇。這個機遇,就是裹挾著、維系著我們成長的歷史,以及未來的變革。 大地書,樸素而艱難的偉業(y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