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張大爺新建造的火爐完工,我曾在數(shù)十米外觀察,火爐通體灰色;外層鋪設(shè)磚瓦以求降溫。我尤其喜愛火爐,只因,它在寒冷的冬季能給人溫暖。凌晨時分,淬火的聲音會從老屋西窗那邊傳來,如歷史的回響。 沿著一條青石板小徑拾級而上,東拐五十步,有株百年以上的槐花樹,張大爺?shù)蔫F匠鋪就坐落在槐花樹得下面。早晨,我從家里出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搓著小手直奔鐵匠鋪。一呆就是大半天,我喜歡聽那鐵錘與鋼砧相碰的敲擊聲,喜看那鍛件與井水相觸的淬火景。 金庸《神雕俠侶》曾展露過:楊過一行人路過襄陽,也按鐵匠的手段,將來犯的李莫愁;以火刑驅(qū)之:兵器沾染滾燙熱烈的火焰,把對手的拂塵燒個精光。我覺得,這是火焰十足的威力,將世間污濁之氣,盡數(shù)銷毀。 父親說,淬火的人除了智慧,還得依靠意志力。長年累月的烘烤,須以堅韌的精神作為支撐。“呲呲”青煙升起,從黑黝锃亮的爐灶內(nèi),被一團(tuán)紅艷的火苗,鼓舞得如水般沸騰;張大爺?shù)氖滞煊趦杉,臉頰上毫無汗水,反倒是指尖流淌著水珠;饎葜饾u大了,衫衣升騰起來,袖子被卷到上臂,迅疾的反應(yīng)使別人家訂制的鐵器完成。淡淡的紫紅色光芒遙遠(yuǎn)的;射入窗戶,與之對應(yīng)的是淬火的響,簇簇的騰起一股青煙,我站在西窗臺旁,清楚的觀看著一切。 火焰熄滅猶如生命死去,紅如血液,凝滯的深色,將我的心帶入淬火的世界里。張大爺開始將火勢降低到最小,便于鐵匠在鍛造下件器皿前,把爐內(nèi)溫度;調(diào)整到適合的范圍。往往,溫度須從一千五百攝氏度,先降低至五百度,否則,火爐也吃不消淬火的突然。 爐內(nèi),火焰幾近消逝,微茫的火苗在碳底下依偎著,如磬石沾染了黑漆;火紅的心臟,在浸滿黑漆的巖石里跳動。爐膛內(nèi)的焦炭,隨著風(fēng)箱的一呼一吸,使?fàn)t火旺得通紅。不時噴出的火焰,照亮了屋頂,半懸的吊罐,呼呼冒著熱氣,而爐里的鐵件,則被燒得紅中透白。 張大爺停止了富有節(jié)奏的鼓風(fēng),兩只手,緊握鐵鉗,熟練地從爐膛中,抽出燒得白熱的鐵件,麻利地擱在鐵砧上,順手拿起小錘,用力地敲擊了一下。鐵砧立即濺出一束束繽紛的火花;徒弟手中的大錘,隨著張大爺手中的小錘一次又一次地錘擊。時快時慢、時輕時重,鐵件顏色也從先前的紅中透白,轉(zhuǎn)為緋紅,轉(zhuǎn)為暗紅,再轉(zhuǎn)為鐵青,農(nóng)具模樣,也看出來了,這是在打一把鋤頭。這個過程是力與力的叮當(dāng)較量, 面對此景,我常常目瞪口呆,既是驚奇,也是羨慕。不過也有不可思議的地方,淬火的工序,最是不忍卒看的,尤其是鍛打的鐵件插入水中的一瞬間,那嗤嗤的聲音總是揪人心弦,那升騰的青煙使我涼從骨生。所以,每次張大爺?shù)男″N一歇下,我要么撒開腳丫,趕緊跑出鋪子;要么兩眼緊閉,再用雙手將耳朵塞緊。 張大爺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要小瞧淬火這道工序,這是打鐵人,必須高度重視的環(huán)節(jié),剛才如此柔軟的鐵件,在經(jīng)歷了極其短暫的痛苦之后,霎時就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從此,變得無比的堅硬和剛強;我看見,在張大爺?shù)臓t內(nèi),火焰幾近消逝,微茫的火苗,在碳底下,依稀依偎著。如磬石沾了黑漆;又如火紅的心臟,在迸裂的巖石中跳動…… 張大爺?shù)睦^任妻子,從里屋虛掩的門走出,嘴里督促著讓他趕緊把火苗弄熄;不要驚擾四鄰。我露出一抹笑意,點頭示好說,張大爺?shù)拇慊鹗炙嚥坏昧,還是觀摩比較好,心卻想著:淬火到了關(guān)鍵時候。她把一瓢水傾瀉,汩汩的流進(jìn)最熱的火爐內(nèi)壁;火焰如澆裹了油水般,突然騰起,直逼三米高的空中。張大爺?shù)氖侄汩W迅速,像靈活躍飛的貓,從屋檐一端消逝,神秘而深邃;勇敢而無畏。紅透的精靈又匍匐下去,退回青磚搭砌。 那淬火,如春節(jié)舞龍時,吞吐的火焰和煙花,張大爺把殘次鐵器扔進(jìn)火爐,火焰熄滅、火星長存;漫長的等待。我還看見,那淡淡的紅,將屋子映照得滿是光彩。我的心中,深深領(lǐng)悟到淬火是何種事業(yè):堅持不懈的柔韌與剛強,我的眼里,出現(xiàn)一把利刃,發(fā)出詭譎的光芒,陽光照射在利刃的柄部,鐵的剛硬,在淬火的沸騰中突兀;我的耳朵里,也回蕩著淬火的激烈聲音,如翻江倒海,又如劈波斬浪。 我仿佛再度見到了青煙裊裊升起,太陽在悠長狹窄的老巷子里落下,緩緩地消亡;或許會在淬火過程中涅槃重生;也許將徹底的死去。“淬火”的過程,原來,根本就是追求完美的過程:是對生活的一種闡釋,是對生命的一回歷練,對精神的一次洗禮;而這種“淬火”的精神,也將伴隨著我;并鞭策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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