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定要去集市選一把镢頭,一柄鐮刀,父親在村子里走走,肩膀總扛把镢頭,手中握著鐮刀,兜里裝著煙荷包。村莊的每一塊地,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南大洼,西半坡,北草灘,東土嶺。它們是長在父親心底的大樹,風一吹,雨一落。郁郁蔥蔥,枝繁葉茂。父親清楚哪一塊地,種什么會豐收,哪塊地幾歲了,幾匹馬來過,哪種鳥停留過,哪年遭受過冰雹,地頭埋得花崗石在哪座山搬來的;北草灘埋過幾頭豬,幾條狗,也埋過夭折的孩子,一塊塊地,無論昨天經(jīng)歷過什么?作物一茂盛,綠意盎然掩蓋了所有。 父親明白,一株谷子,也有憂傷。它在暗夜的呻吟,骨骼的脆響,拔節(jié),形象又具體,父親在一塊地站得久了,就是一株不折不扣的谷子?丛凭碓剖,世間風云變幻,父親早磨礪得安之若素,波瀾不驚。 這個清晨,父親吃了一個煎蛋,吸溜一碗玉米粥后,擦了擦嘴。父親自言自語地說,必須買幾樣新家什,不然,院子空落落的。光影落在堂屋地上,窗前的蘋果樹,被風晃得沙沙響。雨眼看就來了。父親昨晚收看天氣情況,依然我行我素,穿著農(nóng)田鞋,藍布褂子,走出屋子。一朵烏云飄來,又一朵,雨滴,落在大地,土瓦,草木上。父親走在村口,穿過一條堤壩,繼續(xù)朝集市的方向走去,父親非去不可。 其實,房檐下,住著一件件農(nóng)具,鐮刀,斧子,連枷,八齒撓子,鐵桶;耙子,鐵锨,轆轤把兒,糞叉子,犁鏵。排列有序,該有的一個不少,排列有序,互相取暖。父親堅持添一把镢頭與鐮刀,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在村莊,買一件家什,和買一只羊,一匹馬,一頭牛,區(qū)別不大。很隆重,也有儀式。在父親那,镢頭,鐮刀是一塊鐵,一攏火,一鐵爐,一個匠人,一處鋪子,幾個白天黑夜,甚至匠人的一泡尿,幾口唾沫,幾捧汗珠子,冶煉成的。不是一加一等于幾,那么一目了然。鐵是有溫度的,火是有情懷的,匠人在大地上,燃起一團火焰,捶打,鍛造,讓鐵生出,镢頭,鐵锨,犁鏵,鐵門,所有鐵淬煉成的物什。給它們生命,力量,一個家。房子,院子,活著一批一批的農(nóng)具,顯得生動,熱鬧,煙火騰騰。 父親閑下時,習慣伸手,逐一摸摸,不會冷落哪一件家什。父親的眼里滿是興奮,激動,晶亮的淚,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母親扭過臉,欲言又止。一場大手術(shù),父親像老柳樹,被砍了幾刀,切去一些肉,身體尚未痊愈。一輩子,和谷物站在一起,風雨同舟,突然,不許父親種莊稼,相當于抽去父親的脊梁。父親經(jīng)常發(fā)脾氣,流淚,F(xiàn)在,父親留住農(nóng)具,他同甘共苦的兄弟,天氣晴朗的上午,或者下午,將它們搬在院子里,父親面對大街,坐在門檻,端詳一會家什,聽一陣鳥鳴,再呆呆地望一眼門前的高坡,那里住著祖父祖母,張姓家族的先人。沒手術(shù)前,父親隔三差五,到先族居住的坡地巡視一番,割一割雜草,和睡在地下房子里的祖父,說一說話。那些不能對活人說得委屈,就跟祖父祖母傾訴一通。父親通常是坐在他們兩人房子前邊中間,左邊是祖父,右邊是祖母。父親說著說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沉默不語了。父親要給祖父祖母的房子修繕一下,挖幾锨沙土,壘一壘,墊高。在房子周圍栽了幾十棵格桑花。祖父祖母的房子,被一叢叢格;ù負碇凵幕ㄈ,形成一灣花海。父親說,祖父祖母,就該住在花香四溢的地方。手術(shù)后,父親不能登高,坐在門檻望著高坡,風吹來,格;ǖ南ⅲ娓缸婺傅南。 大街上,很長時間,才有一輛車走過,三兩個鄰居扛著鋤頭,去大田除草。父親偶爾在街上走走,熟悉父親的人,對父親報之一笑,同情地嘖嘖幾下,鼓勵幾句。父親覺得矮了一截,不肯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父親說,人怎么說病就病了?我以前不這樣的。父親在老親舊鄰那兒,常常說這句話。以此遮掩他一顆落寞自卑的心,我是在父親矮下來的眼神中,疼落一地的月光。父親也許不知道,我的疼痛不比他輕。我是把這苦難的人間,斟在一杯白開水里,一飲而盡,愈喝愈清醒,愈喝愈冷。白晝,我得笑著對塵世,咬著牙,忍著痛,臉上月朗風清。 墻根的倭瓜爬蔓了,柴禾剁的牽;ㄩ_了,紫色的,粉色的,藍色的,父親那天和母親爭辯,去年開得是粉色的,今年多了藍色,紫色的花朵。母親說,你說什么就是什么?父親噗嗤笑了,我說呢,你想錯了。父親微笑時,仿佛一朵牽;,在綻放。 父親不僅坐在門檻,為接觸更多的陽光,我在商城買來一只折疊椅,父親把椅子安置在蘋果樹底,坐好,將園子,土墻,瓦礫,豬圈,用眸子深度審視,左邊的園子,長了幾十年的馬鈴薯,蕓豆,青菜,黃瓜。父親在那塊地,丟過幾個一元的一角的鋼镚,幾顆煙蒂,幾枚稻子和果核,鋼镚隨著父親扶犁時,遛達進地核,父親不找尋,讓鋼镚在地里,沉睡,長眠。父親堅信,有一夕,他能與鋼镚重逢。鋼镚是一粒種子,栽下去,生出一片金燦燦的一元面額的錢。果核破土而出,挺起嫩生生的樹苗,不拔除,自然生長,最終樹木參天。在父親的世界,一捧土是有氣息和生命的。 右邊的園子,活著一爿花生,一爿玉米。他們很簡單,鋤了草,施了肥,就等著拔節(jié)抽穗灌漿,收獲。父親守在園子地壩,抽一袋煙。煙霧繚繞,玉米們亭亭玉立,父親同他們對視,無聲地交流。有一刻,什么不做,什么也不說。在玉米地走一圈,父親的心也是豐腴的,充實的,幸福的。 父親坐久了,就將頭依在椅背,打個盹。螞蟻沿著椅子,爬上父親的臉,額頭,它們停留很長時間,慢吞吞告辭,父親是螞蟻的另一個巢。蟬的喊聲,不那么尖銳,躺椅睡著的父親,螞蟻認識,草木熟知,和風雨雷電,花草樹木,一塊地,一把土相識相知,久而久之,都成了彼此的家人。 在醫(yī)院的那張床上,父親拒絕脫掉沾著泥塵的農(nóng)田鞋,麻藥勁過了,父親身體插滿各種管子,疼痛不曾令他叫一聲,主治醫(yī)生說,父親一年內(nèi),不能干重活。土地租出去吧,父親哭得像個孩子,本想留父親在城里,方便我們照顧。待他恢復差不多,送老家。父親頭搖得像撥浪鼓,出院當天,就返回老宅。 下了車,父親直接撲到菜園子,三月天,臨走時,寸草沒生。眼下,菜洼蔥蘢,菠菜,韭菜,蘿卜菜,約好了似的,長勢旺盛。父親蹲下來,滿眼寵溺,盯著菜苗,手顫抖著,抓起一把土,嗅了嗅,閉上眼,陶醉其中。這土不是土,它是父親一生的摯愛。他把土貼近胸膛,呢喃著說,我有一口氣,就不離開你。父親,輕輕放下土,回了屋。他做出一個決定,土地可以給人種,但他身體好了,就收回。 父親準備到四里地外的集市,選幾樣家什。本來,家里不缺。每年春天,父親習慣一個人,步行,去集市挑镢頭,鐮刀。長寬一點的镢頭,刨沙石土,起紅薯。短窄的镢頭,挖馬鈴薯。已經(jīng)有兩把镢頭,用了不久。買與不買,隨心。父親要得是氣氛,他穿梭在賣農(nóng)具的攤位前,像一尾魚,悠閑自在。鐵的味道,溪流般在內(nèi)心奔騰。拿起一件鐵貨,烈火錘煉的場景,立體呈現(xiàn)。一切與農(nóng)具,莊稼有關(guān)的日子,詩一樣走來。 當然,大多時候,父親是空著手回來的。鐮刀,鋤頭,都能用。父親只是在農(nóng)具里走一走,像一位在戰(zhàn)場上打了勝仗的士兵,父親深愛這個氛圍,和農(nóng)具在一塊,父親很有尊嚴,很有成就。父親從集市東走到西,再從南走到北。把集市走了一遍,心在各種熟悉的物什上趟了深溝,撒一波心思,彎著腰,撿起一串串舊時光,晌午了,集市的人都撤退,滿足地轉(zhuǎn)身離開。父親左胳膊掛著拎著一縷陽光,右胳膊有一川風蕩著秋千,頭頂著喧鬧的鳥叫,載歌載舞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親還是人世清醒的,他是借走集市的名義,給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余生,壯壯膽,敘敘舊,和曾丟失的,遠去的人與事,再度相逢。而孤獨越來越長滿他的身體,他的脈絡和皺紋。父親只要在村子出現(xiàn),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村子深度的寂寞荒蕪。父親搖搖晃晃,走在田埂,河畔,令人不由自主,想到村莊,以及村莊里的人事物。每次,我想扶一把,父親擺擺手,不用。此時,趁著父親母親健在,我以探望他們的名義,回村莊寄宿幾日,我已然將自己出賣給城市,在城市當牛做馬,淘漉生計,一旦回到村子,我渾身被陌生的目光,燒灼得生疼生疼。十年前,我想方設法逃離村莊,十年后,我又黔驢技窮的要回來。我這一代人之后,一個一個離開村莊,把村莊變成故鄉(xiāng)。我們是把最后落腳的房契,都弄丟的人。 由此看來,我愈來愈崇拜父親,父親身后的大地,那不單是一個人的地老天荒,也是整個村莊的,城市的,民族的供養(yǎng),丟了回去的土地,也就丟了故鄉(xiāng)。
作者簡介: 張淑清,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在《北京文學》《鴨綠江》《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牡丹》《短篇小說》《大鵬文學》《歲月》《小小說月報》《海燕》《椰城》《散文百家》《遼河》等刊發(fā)。 地址:大連市莊河華晨蘭亭十樓803 郵編:116400 電話:130527842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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